三体 X

这篇同人后传作者似乎是宝树。在三体3上市没多久就完成了这个后传,直接惊为天人。后传几乎完全承接原作,连作者刘慈欣本人也对此作表示了自己的“愤怒”。

Isaiah

楔子
  另一个星系,另一个时间。
  依然是群星璀璨,依然是星汉浩瀚,依然是数不胜数的生命体系错落在被黑暗太空分开的一个个星系中。它们依然在这个星系的各个角落里萌动着,挣扎着,隐藏着,杀戮着……这个偏远的星系如同宇宙中其他地方一样,充满了生命之力和死亡的陷阱。
  但是,这个宇宙的故事已经到了尽头。
  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一颗颗恒星死去,一个个文明消失,一条条星河湮灭……一切归于虚无,如同从未存在过那样。而这个星系还不知道,它一切的奋斗与挫折、隐藏与杀戮已经没有意义,在这个宇宙中,不可测的恐怖转变已经出现,它的存在也将在不久后被瞬间结束。
  从亿万光年之外,那些早已灭亡的古老星系的微弱光芒穿越茫无涯际的黑暗空间,来到这个偏远的星系。如同一封封无人接收的信,在静静倾诉着那些早已灰飞烟灭的古老传说。
  叶文洁、丁仪、章北海、罗辑……
  伊文斯、泰勒、希恩斯、维德……
  红岸基地、地球三体组织、面壁计划、阶梯计划、执剑人、掩体计划……
  古老的故事历历如在昨日,英雄的身影如同还在星空闪现。但已无人知道这一切,无人纪念他们。戏剧已经落幕,演员已经散场。
  只除了一个幽灵,一个来自那个已经消失的旧世界的幽灵,和那些早已境过时迁的星光一起,在这个星系中徜徉。
  在这一切一切的最后末尾,这个幽灵却执着地要将这个已经结束的故事续写下去。
  幽灵停止了飞行,它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
  它悬浮在远离任何恒星的黑暗空间,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顿时,一个白色的光点在它面前浮现了,如同一只轻盈的萤火虫,微弱得随时可能消失。但它很快化成了一道白色的线,长长地伸向远方,如同无尽的时间。转眼间,白线又铺展开来,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二维平面,然后出现了第三维:银面上下运动着,变成了一个有厚度的面。但这厚度比起长度来仍然是微不足道的,幽灵如同在宇宙中展开了一张雪白的画纸。
  幽灵掠过画纸上,张开了双臂:很快,微风吹拂在它的四周,大气层出现了。它脚下的画纸如同被这微风所吹起,出现了波动和皱褶,它们很快固定下来,变成了高山、丘陵、峡谷和平原。然后出现的是水,浩浩荡荡的水不知从哪里涌来,淹没了低洼的地方,变成了一望无垠的大海。
  幽灵如大鸟般掠过海面,落在空无一物的海滩上。它平伸出了两只手,一只朝向大海,另一只朝向陆地,同时向上扬起。顿时,各式各样的活物出现在大海和陆地之上:鱼群和鲸蜺从海面下跃起,如同向它们的创造者致敬。青草和树木从大地深处涌了出来,走兽和爬虫充斥其间,天空上飞着大大小小的鸟儿。生命的嘈杂和喧嚣也都出现在这个新生的世界上。随着各式生命的出现,森林、草原、湖泊、沙漠……也一一形成。
  完成了这一切之后,幽灵似乎还觉得缺了些什么,它抬头仰望着黑暗的天空,终于发现了缺少的是什么。它用手指在天上的某一个位置划了一个圈,然后轻轻一弹。那里顿时浮现出了一个光辉灿烂的黄色光球:太阳也出现了。随着阳光在大气中的散射,整个天空和大地顿时亮堂了起来。
  这新生的光辉照在那幽灵身上,它有些陶醉地抬起头,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之下。
  就像那古老的黄金时代一样。
  阳光照在他赤裸的肌肤和毛发上,勾勒出一个典型人类的身形。这时候,它看上去已经不是什么黑暗的幽灵,而是一个“他”,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来自那个被称为地球的古老世界的男人。
  他知道比起那曾经存在的大宇宙,比起那真正的古老地球,这个人造的世界都非常渺小、虚假而微不足道。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创造这样一个小小的世界,将那部已经完结的“地球往事”续写下去。虽然这个宇宙的故事并不会因此真正继续,但在宇宙即将毁灭的尾声,能够在这个似是而非的世界中多沉浸一刻,感受到那如同古老太阳的余晖——虽然来自另一颗小得多的人造天体——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
  “这将是这个宇宙最后的阳光了……”他喃喃地说。



上部
【银河纪元409年 我们的星星】
  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同样迷蒙的细雨,将午后的小湖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雨雾中。湖畔的小草在微风中俯仰,贪婪地吸吮着甜丝丝的雨水。一只用草叶编的小船浮在湖面上,在雨丝激起的淡淡涟漪中越飘越远。
  云天明坐在岸边,随手将一颗颗湿漉漉的小石子扔进湖里,泛起一片片波纹。一个清秀妩媚的女子坐在他身边,美丽的大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被风吹起的长发时而飘拂在他脸上,痒丝丝地好不舒服。
  有那么一瞬间,云天明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大一时的那次郊游,回到了当初和程心幸福地在一起的那一个小时。但淡黄色的湖面,蓝色的草丛和色彩斑斓的石子无不提醒着他,这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是近七个世纪之后,近三百光年外的另一颗星星……
  以及另一个女子。
  “斜风细雨不须归”。不知怎么,云天明想到了一句古诗。那还是他那崇尚古典教育的父母逼他背下来的。而今天,他真的是“不须归”了。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一切本来没什么奇怪,甚至是顺理成章之事。当年他的多少同学或同事,七年、七个月、甚至七天之后身边就换了另一个女人,而他却在七个世纪后,本来根本不能奢望和同一个女子再次坐在一起。实际上,此时此刻他身边居然还有一只和他同一种族的雌性无毛两足动物存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但幸运曾经离他那么近,只差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他就可以见到同一个女子,他魂牵梦萦了七个世纪的那个人,从此以后,永永远远地生活在一起,生活在这个小湖边,再也不会分开,而身边的这个女子,对他来说,只会是他妻子的闺蜜,他见面一笑的普通朋友。
  即使现在,他的女神离他也并不远,最多不过几百上千公里,在晴朗的夜空,他有时还能看到她的飞船以并不很快的速度,围绕着这颗行星转动着。但对他来说,她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了。
  他曾经送给她一颗星星,而如今,她变成了他的星星。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今天那里除了雨云,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她就在那上面,或许正掠过他的头顶……
  一只滑腻的胳膊绕过他的脖颈,一个软绵绵的赤裸胴体靠在他身上,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着:“又想她了,嗯?”
  云天明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身边那个人的秀发,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说过你可以想她,”艾AA在他耳边厮磨着,“可是千万不要在我们做完爱之后再去想她,要不然……我会惩罚你!”说话间,她猛然咬住了他的耳垂。
  “啊呀,疼!”云天明猝不及防,叫了一声,艾AA促狭地笑了起来,然后问出了从古至今,从地球到银河,不知多少人类以及非人类雌性智慧体都会问的那个问题:“我和她,究竟是谁好?”
  “当然是你好!”云天明立刻说。这无所谓真话还是假话,而是经过无数次惨痛教训,他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模式。
  “我哪里比她好?”程式化的对话继续着。
  “哪里都比她好……”云天明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心中有些奇怪,这些女人们,虽然有着几百年的友谊,但在同一个男人,仍然非争出高下不可,即使这种竞争只是虚拟的,但她们仍会因此而满足。
  “哼,我不信!”艾AA立刻说,而且随即在云天明赤裸的肩膀上咬了下去。这一口无疑是咬得太深了,云天明疼得大叫了一声,一把把她退开。霎时间,在他心中,许许多多旧时幻象浮现出来,将他重重包裹,令他呼吸困难,思维混乱。
  “闹着玩嘛,干嘛那么认真?真小气!”艾AA撅着嘴抱怨了一句,但她很快看出不对来,云天明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似乎真的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谵妄之中。
  “天明?你怎么了?”艾AA疑惑地问。云天明却疑惑而惊惶地地盯着她,重重地喘着气,过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告诉我,你是真实的……”
  艾AA被吓坏了,她隐约猜到了云天明病症的根源,她想扑过去拥抱他,云天明却害怕地退了一步,弓着身子,警惕着她的靠近。她只有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真实的,天明,看着我,我就在你面前,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真实的,都属于你……天明,这是我们的星星。”
  云天明犹豫地看着她。她鼓励地笑了一下,向他走近了一步,这次云天明没有闪开。她拉起云天明的手,将自己投入他怀中,聆听着他的心跳。云天明迷茫地看着她,任她拥抱着自己。她轻轻吻着他的面颊,终于她的吻有了回应,云天明犹犹豫豫地抱住了她,回吻着她,而她报之以更加热烈的拥吻……
  于是他们又做爱了。
  ……
  雨早已停了,蓝草在晚风中摇摆,傍晚的阳光洒在蔚蓝色的山丘上,镶上了一层金边。地球上不可能见到的一幕出现了:一片片蓝色的树林和灌木在夕阳下活动起来,舒展筋骨,将千万片叶子转向落日的方向,汲取着阳光的能量,有时还为争夺一点阳光枝叶交错,小小地打起架来,发出轻轻的摩擦。一种像蜻蜓一样的两栖昆虫从湖水中飞起,在空中舞蹈,张开四片透明的薄翼吸收蓝草释放的养分,并发出尖细的求偶声。这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汇合起来,构成了蓝星上独特的生命合唱。
  在这个永恒黑域的中心,世界和生命似乎一切如常。只是多了两个来自他乡的孤独者,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并将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但那也没什么关系,对于这个存在了亿万年,并仍将存在几十亿年的星球来说,他们将在一瞬间后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如同湖水上泛过的涟漪。
  “但是对于我来说……”激情过后,云天明望着落日,轻轻地说,“这个世界本身却好像一场梦幻。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梦境。我已经不知道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就好像自从我——不,我的大脑——被冰封起来那一刻,我就开始做梦了。无穷无尽的梦境,在幽暗的太空中伴随着我。当然这些可能只是后来的错觉,零下两百度的大脑不可能有梦……然后,在三体人那里,他们抓住了这个最有力的武器,利用梦来刺激我,研究我……使用我。”说到“使用”的时候,云天明很平静,如同讲述一桩平平无奇之事。但艾AA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背后必然包含着无穷无尽的酸辛、痛苦和——恐怖。
  她和云天明共同生活已经半年多了,事实上在那个死线扩散之夜,她就和云天明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相互慰藉(由于光速的骤然降低引起的若干效应,在很长时间内太阳变成了一团虚影,而天地一片黑暗)。从此,他们不得不相依为命。云天明告诉了她许多自己的童年少年往事,而她也告诉了云天明自己漫长而又短暂一生的经历,令她不无酸楚的是,云天明感兴趣的部分大半都和程心有关。他只问过一次她的父母和家庭,而当她告诉他,自己没有父母,是在孤儿院中长大的时候,他就没有问下去。
  但是云天明从来没有说过他在三体人那里的经历。她能理解,云天明是人类历史上最最伟大的间谍,他成功地以一个孤立的大脑打入了外星人的内部,并向人类传递了弥足珍贵的资料。这一切当然不会来得那么容易。她觉得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在三体人那里经受了多少残酷而血腥的考验。她渴望了解这一切,和云天明分享他曾经的痛苦和抑郁,安抚他的心灵,但却不敢问他,生怕触及他的伤疤。所以,今天,当云天明终于向她讲述这些的时候,一股幸福感充满了她的心中。
    但她却想象不到自己将从云天明那里听到什么。
  “刚才,我就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梦境,”云天明拨弄着脚下的石子,“在三体人所制造的许多梦里,我都回到了当初的那次郊游,和程心坐在一起,亲热地说着话。然后她抱着我,亲吻我,让我沉浸在至高无上的幸福之中……可是忽然间,她变成了恐怖的鬼怪,咬住了我的喉咙,然后把我拖下深不见底的湖水,让我在寒冷和恐惧中窒息……”
  “太可怕了!”艾AA不禁惊叹了一声。
  “可怕?”云天明惨笑了一声,“这只是可怕的开始,许多人都做过比这更可怕的噩梦。但这个梦不同的是,它几乎无限逼近真实,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梦中怪物刺穿我身体的獠牙和几百只密密麻麻的眼睛,而那种剧痛以及窒息的感觉就和实实在在发生的一样。这些还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个梦根本不会结束,我就在湖水中窒息着,既不会醒来也不会昏迷,更不会死去,似乎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当然痛苦却永远也不会停止。而我的意识也有时清醒有时含糊,有时候我知道这些只是梦幻,过了一会又忘记了,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怪物所吞噬……”
  “每当这个时候,”云天明的声音变得如同梦呓,“我心里就会想到一个人,她就像但丁的比阿特丽丝一样,在天使的簇拥下,戴着花冠,穿着火焰一样的衣裳,出现在云中,圣洁的光芒照进了幽暗的湖水,给我带来一线希望。我对自己说,程心不是怪物,绝不是,她是拯救我的女神,这一切骗不了我,这是魔鬼的诡计……但这个世界没有童话,不是你念着女神的名字,女神就会来拯救你,想到程心,想到那一线希望,与其说缓解了,倒不如说更增加了我撕心裂肺的痛苦。”
  “别再说了,”艾AA轻轻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我明白的。忘了这些噩梦吧,这些都只是梦,而且一切都过去了。”
  “不,你根本不明白!”云天明忽然激动起来,“这些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梦,你明白么?三体人在我的大脑中输入各种电信号,对于我来说,这些就是真实,和我看到你,摸着你一样真实,没有样式上的区别。他们在我的脑海中把各种噩梦变成了真实,这是生理所造成的,我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去抗拒。我不是用真实去对抗幻象,相反,是用自己制造的幻象去对抗真实,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你以为我想到程心会有用么?下一秒钟,他们就会让程心真的出现,让我真的以为奇迹出现了,自己受到了拯救,随后却变成更可怕的地狱,比刚才说的更可怕一百倍。”
  “在一个梦里,我真的和程心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但那十年的快乐与恬静仅仅是接下去地狱般生活的前奏:大低谷到来,恐怖的饥荒发生了,我们都饿得皮包骨头,可是有一天,程心却忽然做了一锅肉汤给我喝。我奇怪极了,在这饥荒中怎么会有肉汤的?然后我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皮和许多头发,我恐惧极了,这时候程心从锅底捞出一个被煮得稀烂的人头出来给我看,我依稀认出来,那正是我女儿的头颅。程心笑着对我说:多吃一点,吃哪补哪……”
  艾AA紧紧抓住了云天明的手臂,恶心欲呕。然而云天明却残酷地继续说下去,“最可怕的是,我一边觉得无比的恶心、悲痛和恐惧,另一方面又真的被饥饿感所控制,饿得无法抑制自己的食欲,我真的把自己的女儿一口口吃了下去,而且打着饱嗝。我和程心甚至在女儿的骷髅边上做爱……然后我睡着了,当然在是在梦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程心捆绑了起来,她说要吃了我,才能活下去,我亲眼看着她把我一根手臂啃成骨头……”
  艾AA终于忍不住,叫道:“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随即转身捂着肚子,干呕了起来,吐着酸水。
  等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摇了摇头,不解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三体人要这么做?”
  “为了了解人类,”云天明说,“其实不奇怪,如果人类获得三体人的大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虽然它们可以通过智子看到地球的一切,不过要获得极端的情感和肉体反应,仍然只有通过实验,其实刚才的故事在三体人那里也算不了什么悲剧,毕竟它们的伦理关系和人类完全不同,它们经常食用脱水的同胞。所以他们对人类柔弱的感性世界充满了不解。还有比这更恶心十倍的,比如——”
  “好了,这些不开心的事以后再说吧。”艾AA打断他说,“不管怎么说,天明,你还是经受住了考验,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尊重,打入了三体人的内部,这一切的牺牲终究是有价值的,不是么?”
  云天明看着她,脸上出现了一丝古怪的笑纹:“是的,这一切的牺牲当然有价值,这个代价就是地球和人类的毁灭。”
  艾AA大惑不解地看着云天明,后者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他心中一直隐藏的秘密:“AA,你还不明白么?我赢得三体人信任,能打入他们内部的唯一原因是:我投靠了他们。终结威慑纪元的水滴攻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一手造成的。”
  ……
  如果说有谁要对人类家园的毁灭负首要责任,那个人既不是程心,也不是云天明,更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一心要用铁血挽回人类命运的托马斯·维德。正是他六百多年前的那句话,决定了两个世界的最终命运。
  只送大脑。
  正是这个绝顶聪明的天才办法,推动了本来已经陷入绝境的阶梯计划,亲手将一个人类大脑的珍贵样本,送到了三体人的手上。虽然在此之前和之后,智子都能够对人脑进行巨细无遗的观察,但仅仅是观察,还不足以深入了解人的思维模式。何况人类政府很快就发现了脑科学研究潜在的危险,在希恩斯之后,严格限定了研究的界限,不允许对人类的思维和意识与其生理基础——人脑——之间的因果关系进行深入研究,以免三体人获得这些知识后通过外在观察获得人的思想。
  因此,三体人必须得到人类的实体进行试验。这倒并非出于他们研究人类的热忱,而是出于极其现实的需要——战略欺骗。当然,在整个危机纪元,人类基本上不被视为战略欺骗的对象,正如人类灭虫,只需要喷杀虫剂就可以了,不需要对它们说谎。但是已经发现黑暗森林法则的三体世界对于宇宙的其他部分充满了恐惧,他们知道在那里不知有多少隐藏的猎手搜寻着可能的猎物,而它们之前和地球世界的通讯很有可能被发现,而危及自身的存在。战略欺骗是必须考虑的应对手段。而要实现这一点,只可能从他们已知的唯一具有这种能力的生物——人类——入手。
  在三体世界,被称为“欺骗学”的艰深学科在伊文斯吐露人类思维的秘密之后很快就建立了起来。三体人本来希望在短时间内就学会人类的这门独特技艺,但是这一希望迅速破灭了。三体科学家指出,从理论上理解欺骗的原理并无困难:本质上是通过有意地作出和表达错误命题的方式,使对方通过相信这一命题而达到己方所期待的效果。困难在于,三体人缺乏这样的本能,从而无法将这一简单原理付诸实用。正如人类的科学家能够在理论上陈述四维空间的复杂命题,却无法想象出一个最简单的四维图形一样。
  三体人一度寄希望于通过研究人类历史上和现实中海量的经典欺骗案例,以及人类的政治军事博弈理论著作来获得这一能力。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那些地球人都觉得艰深的思想理论。随后他们将目光转向相对易懂的文学作品,有一段时间,各种通俗的侦探和阴谋小说成为三体科学家和政治家们的圣经,但是三体人仍然缺乏直观理解其内涵的能力。这些地球人喜闻乐见的消遣读物,在三体人看来有如天书一样费解,要绕几层弯才能想明白。最聪明的三体智者,也仅能充分理解“小红帽”等童话故事层次的简单骗局,这在战略上自然毫无用处。
  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三体人不得不放弃改变自己本能的狂妄计划,而试图通过计算机模拟等方式“算”出可能的战略欺骗形式。但计算机的能力只是其制造者能力的翻版和延伸,要让计算机具有特定的计算能力就必须制造出相应的软件,要制造出相应的软件就必须对相关原理有深入理解和把握。如果人不会欺骗,计算机也不会。经过三体世界数代精英的反复研究和多次测试,经过输入相当于人类所有图书馆总和的海量信息,三体计算机终于具有了14岁以下人类未成年人的平均欺骗能力,还是必须在人类所熟悉的环境之下(因为所有的资料和案例都来自这一环境),在三体世界和未知外星文明之间可能爆发的冲突中却一筹莫展。事实上,在很多情况下,装了欺骗软件的计算机常常前言不搭后语,连图灵测试都不可能通过。
  最终三体科学家们得出了一致结论:要进行有可行性的战略欺骗,三体人必须得到人类的实体进行研究,而唯一唾手可得的人类样本,只有已经飞出太阳系的云天明的大脑。因此在危机纪元末,三体舰队终于决定派出一艘战舰去拦截载着云天明大脑的飞行器,反讽的是,这个信号被人类错误地解读为三体人派使团议和,从而间接导致了末日战役的全军覆没——三体人这次无心插柳的战略欺骗倒是非常成功。
  在威慑纪元初年,云天明的大脑终于被三体舰队成功截获。不过,此时地球和三体世界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罗辑的大逆转令地球和三体世界处于恐怖的战略平衡之中,而三体世界的处境日益不利,战略欺骗的首要目标,由看不见摸不着的宇宙其他势力转回到地球之上,虽然地球上还有不少ETO的精神后裔们愿意出卖自己的母星为三体人出谋划策,但三体人绝不愿意冒触发宇宙广播的危险在地球人眼皮子底下作案。因此云天明的重要性就更加显著了。
  三体人花了差不多十个地球年掌握云天明大脑的基本思维。考虑到三体人活动远超过地球人的高效率,他们的工作量相当于地球人八十到一百年的时间所能完成的。他们为这个大脑建立了一个仿真的身体,并让其接收到各种视听触嗅等五官讯号,研究其在云天明大脑中的转换方式,并且试图把握云天明记忆中的各种信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他们只要在适当时候刺激云天明的语言中枢,就能让云天明在不自觉中透露出自己的意识活动: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虽然他们仍然无法直接看到云天明的思维,但通过不断的刺激反馈的实验,已经能够间接地在云天明大脑中输入他们想输入的讯息,并通过云天明自己的无意识描述观察其结果。
  最初,三体人小心翼翼,这种实验还是比较温和的,甚至有许多美丽温馨的场景。这也是云天明觉得自己是在宇宙中飞行时做梦的原因所在。但随着对云天明大脑的深入细致把握,实验也越来越狂暴古怪,匪夷所思。事实上,云天明早已经被他们逼疯过十多次,每次都是通过精确记录其脑细胞状态的仪器进行还原而恢复正常的,云天明对此毫无记忆。云天明所记住的那些“梦境”,已经是后期收尾性的实验了。
  但令三体人遗憾的是,由于每个人的神经细胞突触所构成的拓扑结构都和他人不同,对于云天明的研究成果仅仅在一些基础层次上适用于其他人类。而较高级的结构和模式,仅仅是云天明本身所独有的,因此虽然三体人已经精确掌握了云天明的思维和记忆模式,却无法将其应用于其他人类,从而无法读到其他人的心灵。
  人类经验和记忆的独特性保护了人类思维的黑箱状态。当然,如果有更多的,成百上千的样本可以实验,这一黑箱也终将被打破。但是三体人只有云天明。
  可云天明一个就够了。三体人最大限度地“使用”了他的大脑,在得到他后七年,三体人完成了他大脑的数学模型,这一模型包含了他大脑中原子级别的全部信息。可以用来模拟他的基本思维。三体人在这个数字大脑中消泯了“无用”的地球人的情感和认同之后,再输入三体世界的海量信息,就可以让它帮助自己出谋划策,三体人称其为“云计算”。这时候发生了一段有趣的插曲。由于三体世界的商业化,云天明数字脑系统的若干低级版本,在三体人世界中被广泛出售和安装,三体人纷纷将其装在自己的思维器部分,使其成为自己思维器官的一部分,靠它隐藏自己的真实思维,来为自己代言,从而达到某些本来不可能达到的效果。
  譬如在三体人的求偶季节,本来经常发生这样的对话:
  “可爱的雌士,小可求合体。”雄士挥舞着触角求爱(三体人也有雌雄两性,但和地球人的性别含义完全不同)。
  “快滚!你这个丑八怪!我一看到你就想排泄!”雌士放射出表示极端厌恶的思维波。
  后者的直言不讳常常引起三体雄士的攻击和强行合体,使得求偶时期对于雌士们来说往往变成一场噩梦。但是现在云计算却教给三体雌士们更加委婉的回答方式:
  “谢谢,其实你是个好人,可是我配不上你……”
  于是雄士们心满意足地走开,获得了某种程度上比合体还要舒服的感觉。
  这在三体世界是一个重大的改善,但另一些应用,对三体人来说就没那么有趣了。由于不存在欺骗,也由于记忆力远超过人类,三体世界没有实体货币,对于一般交易也没有保存记录的习惯,在交易的时候只是口头报出自己的货币余额和愿意支付的数量,这样就完成了一次交易。譬如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对话:
  “我要买这部快速脱水机,我有12563个基本单位,付给你231个基本单位,还剩下12332个基本单位。”
  “谢谢,我本来有73212个基本单位,收到231个基本单位,这样就有了73443个基本单位。”
  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冗长的对话,双方只是将自己的计算过程投射出来,都看到对方的数字变化就可以了。但云计算却可以隐藏原来的思维波,放射出伪造的结果,本来根本没有钱购买奢侈物品的穷人可以宣称自己腰缠万贯,而无论买多少东西余额也不会减少。商家也将劣质次等产品宣称为特级品而大大抬高其价码。甚至——可能受云天明记忆中某些事件的启发——将一种有毒化学物质掺杂在三体人幼仔所必须的哺育液里以降低其成本。
  云计算的这种应用一度导致了三体世界经济体系的崩溃。最终三体政府不得不发布强制命令,不允许给自己的思维体装上云计算,否则立刻脱水烧掉,并在各个场合都安装了相关的检测仪器,这才勉强恢复了三体世界的秩序。
  但即使云计算不能直接和三体人的思维结合,和它的对话本身也给三体人带来许多乐趣。如果忽略计算速度的缓慢和记忆能力的低下,人类的思维水平并不比三体人差,反而有许多三体人难以企及的优点。除了欺骗能力之外,还有对世界的感性和好奇,极为发达的想象力,变幻莫测的发散和创造性思维等等。实际上,对人类(云天明)思维的把握是使得三体人在威慑纪元末产生技术爆炸的关键性因素之一。也正是因为这样,云天明才在三体世界中获得了极高的尊敬和真诚的感激——当然是在他宣誓向三体世界效忠之后。
  回到三体人的战略目标本身,数字模拟的云计算很快显示出其不足。正如希恩斯在公元世纪的研究所发现的,人类思维基于量子层面,受量子不确定性的影响。由于这一点,三体人难以在量子层次上再现云天明大脑的数字复制体,即使勉强做到,也很不精确。因此对于真正复杂精密的人类思维,还必须依靠云天明的大脑本身。三体人在更新了三代云计算之后,终于放弃了思维模拟的进路,而是将云天明本人从无尽的梦魇中唤醒,威逼利诱,让他为自己的世界工作。
  当云天明说到这里的时候,艾AA紧张地盯着他,觉得口舌干燥:“你答应了?”她紧张地问,却又不希望听到令她的希望破灭的回答。
  云天明摇了摇头,但这并没有缓解艾AA的紧张,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最初当然不会答应,但是在三体人无尽的肉体和精神折磨之后,他终于还是屈服了。她知道人类肉体忍受的极限,并不会幼稚地去鄙视云天明的屈服,但在深层心理上,她还是难以接受自己所爱的男人一手导致了人类毁灭的事实。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天明,我冷了,我们回飞船上去好不好?”艾AA打了个哆嗦,用手摩擦着赤裸的身体。事实上此刻太阳已经落山,黑域中诡异而错乱的星光浮现在天穹上,蓝星上的气温也迅速降低,一丝不挂的艾AA也确实感到了寒冷。
  云天明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旋转了一下手上一个戒指一样的闪亮物体,这也是他身上佩戴的唯一物件。顿时,一个半径为三米左右的保护能量场出现在他们周围,其中的气温也很快加热到了人体适宜的程度。艾AA看不到任何变化,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温暖而舒服。她苦笑了一下:这种技术对于威慑纪元的人类来说也已经可以勉强做到,能够在太空中通过纯力场维持温度和气压,但人类需要庞大的设施提供能量和维持运转,而云天明仅仅通过一个小小的戒指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她更不知道云天明的那些超级技术从何而来,云天明的飞船除了受到黑域的限制,无法离开这个星系之外,几乎可以提供他们生活所需要的任何物品,让他们在这个荒凉的行星上也过上不逊于太阳系世界的舒适生活。有一次,当她在小湖中洗澡的时候(湖水的基本成分和地球上的水完全不同,但物理性质极其近似,也没有有害成分,可以用来洗澡),忽然想到当年和程心一起在浴室里用香皂的往事,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云天明,并半开玩笑地说:“天明,我想要一块香皂!想起来,我还没用香皂洗过澡呢,你要是能用香皂给我洗澡就好了。”
  其实她只是想和云天明在水中缠绵片刻,可令她吃惊的是,云天明转身进了飞船,一刻钟后竟真的扔给她一块香皂!那芬芳的气息比她几百年前在博物馆里买的那块还要浓郁!他至今也不知道云天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更不用说,那个云天明打算送给程心的小宇宙,她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是她知道那是不可思议的创造,能够脱离整个宇宙而独自存在。三体人怎么可能拥有这样发达的超级技术?有了这样的技术还用怕三体行星的毁灭么?再说,这种神奇的创造又怎么会落到云天明手上呢?
  所以,她还是听云天明继续说下去。在长久的压抑之后,现在,云天明也被倾诉的欲望所充满。
  云天明“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克隆过的身躯里,癌症自然早就消失了,身体比在地球上更加健康强壮。他并没有见到任何三体人。大概是三体人不希望自己在地球人眼中丑陋恐怖的形象成为二者间交流的障碍。云天明只是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置身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花园里,这里有许多他所熟悉的公元世纪景物,显然是三体人根据地球文化复制的,而整体的所在大概是三体人飞船的一个部分,却已经被改造成适合他生活的环境。大部分交流都通过看不见的声音系统和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的虚拟窗口实现。实际上由于在其脑部安装了输入模块,三体人完全有能力直接在云天明的“心里”说话,只是一般不会这么做。
  云天明对三体人的要求并不意外。他在地球上时,就已经设想到了这些可能的情境。为了引诱云天明为他们服务,三体人许诺让云天明成为地球人类总督,在三体军队占领地球后,将成为那里剩下人类的主宰,至于其他地球人所能想到的好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对云天明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云天明果断地拒绝了。于是三体人告诉他,拒绝的后果就是永远处于恐怖而痛苦的梦魇之中,三体人称为梦刑。他们给了云天明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云天明尽管恐惧之极,还是拒绝了。于是三体人将他拖回到梦刑中。那是一个很温馨很甜美的梦,往日的生活再次浮现,而且变得比事实上更加美好。程心再次出现在梦中,并且接受了云天明的求婚。
  美梦持续了很长时间。事实上,在美梦转化为噩梦之前,云天明就崩溃了。比起真正的妖异可怕场景来,这个甜美梦境中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恐怖却给了他更大的惊悚和压力。他无法忍受这一切的美好将在瞬间变为噩梦,最终选择了向三体人屈服,同意帮他们进行战略欺骗。但他不要别的,只要每天都能做和程心在一起的美梦。
  云天明顿了一下,又沉浸在思索和回忆中。艾AA从背后抱住了他,喃喃道:“天明,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可是她其实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不怪他,只觉得心中一片苦涩逐渐扩大。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信心。
  云天明反讽地笑了笑:“AA,你以为我的故事只是那么简单吗?”
  三体人将云天明所需要的全部有关资料都给了他。云天明凝神苦思,说要帮助三体人欺骗其同胞难度极大,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思考。三体人没有打扰他,云天明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东走走,西走走,不时坐下来休息片刻。这个小小世界里有一座七层高的塔楼,他爬上了塔顶,居高临下,眺望着这个小小世界的景致。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他又来到塔楼上,在那里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三体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判断三体人已经对他放松了警惕,在第三天,当他再次来到塔楼上时,他忽然纵身从二十多米高的顶层跳了下去!
  这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目的就是自己的彻底死亡。他跳下的方位和动作是经过仔细思索的,保证头下脚上,头部撞到地面,立刻脑浆迸裂而死。他相信三体人的技术再发达,也不可能把一个变成浆糊的大脑复原。唯一可能的变数是三体人通过某种超级技术,在空中变出一个立场防护网之类,让他撞不到实地上。
  在他脑袋碰到地面的一刹那,这个担心也消除了。云天明成为了史上最幸福的跳楼自杀者。他在欣慰中失去了知觉。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被救活的?”艾AA颤声问。
  “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躺在最初醒来的地上。好像一切重新还原了一样。”云天明淡淡说。
  “这,这怎么可能?难道……难道说……”艾AA猜到了一些,惊得瞠目结舌。
  “是的,根本没有什么跳楼,”自嘲的笑容出现在云天明的脸上,“也没有什么‘醒来’,什么克隆身体。这从头到尾仍然不过是三体人制造的梦境。所以我做什么,他们都不在乎,最多不过重来一遍。他们没有欺骗我,只是没有告诉我这一点,因为觉得这并不重要。不过,后来他们夸奖我说,在梦境中和我交流仅仅是为了方便,而我的自杀是他们并未想到的一个骗局,如果真的令我复活了,他们大概也无法阻止,这使得他们对我的能力更有信心了。很讽刺,是不是?”
  “自此之后,我和三体人的矛盾就白热化了。我拒绝和他们合作,他们用了许多残酷的梦刑来折磨我。等到我实在熬不住了,只有先答应下来,然后设法拖延,找各种借口推搪,又或者故意出一些馊主意。当然,这种把戏后来越来越困难,三体人毕竟不是傻瓜。由于对我大脑的长期研究,我的思维对三体人的透明程度很高,要隐瞒他们是越来越艰难的任务。最后他们终于厌倦了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开始绕过我的同意,直接使用我的大脑。”
  艾AA楞了一下,她不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云天明只好又解释了几句。
  人类的大脑处理和解决问题是个近乎自动的过程。只要刺激,就会产生一定的反馈。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过程并不需要意识的参与。人类有许多重要的思考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意识只是起到监控、储存和整理、提炼等辅助作用。当然如果意识不愿意并强烈阻止进行某一思考,也会造成严重的阻碍。三体人为了让云天明的大脑在无意识情况下为自己服务,用很精细的手段剥离了其意识层面。并设法用电脑程序对其大脑思考加以控制和输出。但是这一尝试失败了。意识的反思和提炼等作用是电脑所无法取代的,更何况是不懂得人类思维的三体电脑。三体人必须要云天明的大脑作为一个整体为自己服务,包括其意识。
  接下来三体人采用了许多种方法,譬如用类似迷幻剂的化学药物令云天明陷入谵妄状态,试图从其口中套出进行战略欺骗的方法,但是云天明在这种情况下意识模糊,无法进行高强度的思考;又如进行云天明称为“灵魂电击”的酷刑,不断地在云天明脑中输入问题,在其产生抗拒意识时,大脑中枢会发出某个特殊信号,此时便触发灵魂电击,对大脑进行强烈的物理刺激,在不造成生理损害的前提下,使其感受到极为强烈的精神和肉体痛苦,形成条件反射,不敢再有抵抗。这种方法收到了一定成效,但是不久后,云天明便学会了类似瑜伽和禅宗的自我控制术,头脑中可以瞬时间让意识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而又可以在一个自我封闭的心灵暗箱中进行着某些思索,仪表都难以检测出来。甚至也形成了强大的坚忍精神力,能够忘却和淡化各种痛苦,去抵御和化解三体人的折磨。人类大脑毕竟只开发了10%的潜能,三体人的酷刑迫使云天明挖掘出另外90%中的无尽力量。在这场惊心动魄的精神战争中,经过几番交锋,技术上处于绝对优势的三体人仍然无法攻克云天明内心的堡垒,而无奈地败下阵来。
  艾AA越听越糊涂,既然三体人绞尽脑汁也无法役使云天明的心灵,那么云天明又怎么会被他们利用和向他们屈服呢?
  “AA,你觉得一个伟大的谎言能够成功的关键在哪里?”云天明忽然问道。
  “是……能自圆其说吧?不,应该是能抓住对方的心理?”艾AA想了一会,犹豫地说。
  “不,其实是真诚,无与伦比的真诚……”云天明长叹了一声。
  威慑纪元初年,在三体人和云天明的“心灵战争”时期,也正是三体社会面临重大危机的时代。威慑关系的建立使得远征地球的事业化为泡影,三体世界蒙受了巨大的挫败,而地球文化的输入和云计算的初步应用,更使得传统的三体社会形态摇摇欲坠。这样一来,变革的火种在三体行星和舰队上都播散开来。不久后,一次突如其来的乱纪元所引起的社会混乱,终于造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三体革命。在行星上,旧的元首和贵族被推翻了,战略反攻的打算一度被放弃,新政府倾向于和地球保持和平,以换取在太阳系的外行星上有个栖身之地。他们也通过智子接管了三体舰队。对于有关的细节,云天明知道的也不多,但他敏锐地发现三体人似乎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对他的折腾越来越少。过了一段日子,三体人再次和他联系,告诉他三体世界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希望他能在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之间牵线搭桥,建立友好关系。
  “这显然是一个骗局,你怎么会没看出来?”艾AA叫道,但她随即知道自己是事后诸葛亮,在威慑纪元时代,她不也和其他人一样相信了三体人的“友好”么?
  “这不是骗局,”云天明说,“三体人如果能想出这样巧妙的骗局,那么就根本不需要我帮手了。如果当时我相信了他们,那么或许可以真正帮助三体和地球两方走向和平共处,可是历史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波诡云谲……我又错过了这个机遇。”
  和艾AA的第一反应一样,云天明也根本不相信三体人的诚意,他仍然拒绝合作。这次自顾不暇的三体人没有管他,而是任他在自己的梦幻中徜徉着,也没有用梦刑折磨他,更没有唤醒他。从此,云天明被困在自己的梦里,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两千年。
  “两千年?”艾AA更加迷惑了。
  “在梦中的时间感本来就比苏醒时要慢,更何况我又置身于古往今来最漫长的一个梦中。实际上真正的时间流逝是二十年,但对于我来说却相当于两千年了。”
  “他们竟让你一个人在梦中被困了两千年?这简直就是无期徒刑!”艾AA愤愤地说。
  “恰恰相反,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终于无人打扰,回到了自己的内心。这是我在地球上都未曾得到的幸福。多少岁月以来三体人的折磨已经锻炼了我的心灵,让我发掘出难以想象的广阔心灵空间,并且具有了相应的精神力量。少年时代的古典教育终于派上了用场,我时而和阿尔戈的英雄们一起在“金羊毛号”上扬帆起航,时而跟着诗人格兰古瓦,在中世纪巴黎的幽暗小巷里穿行着(见《巴黎圣母院》),有时又乘着飞马驾的云车,飞越万千雪峰,去昆仑山觐见传说中的西王母……在这些世界中,我不仅是一个游历者,更是一个创造者。我创造出这些世界的每一个细节,我相继创造了《圣经》中的耶路撒冷、《神曲》中的地狱和天堂、《清明上河图》里的汴梁……不仅如此,我还创造了花瓣中的世界,果壳里的宇宙,海底的城市和太空的花园……作为梦的造物主,我不需要研究技术细节,更不需要遵循科学原理。只需要想象它在你面前,它就存在。我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可以造出不符合力学原理、却壮丽得惊心动魄的伟大建筑,也可以造出不可能存在的奇妙景观:沙漠中心的喷泉、从太空垂到地面的瀑布、悬浮在天空的热带岛屿……”
  “在这些世界里,我还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绚丽多彩的故事和传说:诸神的战争、神秘的宝藏、传说的英雄、少年的冒险、刻骨铭心的爱情……实际上,后来我告诉三体人的那些童话,大部分都是在那个时期创造出来的。”
  “天,我们还以为你是专门为了掩饰那三个童话才苦心孤诣编造出另外一百多个童话的呢!”艾AA惊叹说。
  “苦心孤诣?呵呵,根本不需要,当你时间有限的时候,你想做的无非是偷懒,睡觉,什么都不干,但如果你有无限的时间,除了创造,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事实上,那些童话也只是我创作的一小部分。”
  “天明,那……你给我讲一个你创作的爱情故事好不好?”艾AA暂时忘记了云天明讲述自己经历的初衷,而像一个幸福小女人那样,倚在他肩膀上撒娇说。
  “好吧,讲哪个好呢?嗯……有这样一个故事,那是在古典时代的中国,在长江的源头,唐古拉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一个喜欢幻想的藏族少年,他不知道大山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有一天,一个从中原来的客商经过他们村子,暂住了几天,他缠着那个人问东问西,那个客商就告诉他,他们村子边上的那条小河,将向东流去,流啊流,流过一万两千里的广袤陆地,流过高山和平原,流过峡谷和丘陵,最后流入一望无垠的海洋。少年不知道海洋是什么样子的,客商就告诉他,那是看不到边的水体,全天下的水汇集在一处,形成比大地更为广袤的巨大镜面,泛出和天空一样的蔚蓝色……而在那海边,就是美丽的烟雨江南,青山绿水,环绕着亭台楼阁,处处都如诗如画。穿着丝绸裙子的姑娘们袅袅婷婷,泛舟湖上,用吴侬软语唱着柔美的歌谣……少年被彻底迷住了,他想跟着客商一起去江南,但是村里的人都不相信有这样的地方,他的父母也不让他去。最后客商走了,只送给他一个江南带来的小瓶子。后来,少年就用藏文写了一封信,把他的生活和幻想都写在信里,塞在小瓶子里,还放了一块青藏高原的玉石。然后他把小瓶子密封之后,放进河里,让它被河水飘走,希望它能飘到下游的江南去。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半年以后,在长江入海口,在建康的石头城下,一个孤独踯躅的少女捡到了这个瓶子——”
  云天明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艾AA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目光绝不是听故事的沉醉,而是隐约想到了残酷真相的莫大恐惧。
  “《长江童话》!你说的是《长江童话》!”艾AA终于喊了出来。那部她曾经为程心放映的电影,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但对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冬眠的她来说,只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记得她当时多么兴奋地告诉程心,这是三体人创造的艺术作品,但是云天明却说是他梦境中想出来的爱情故事,那么依此类推,难道……难道……
  “是《长江童话》。”云天明沉静地说,似乎在讲述和自己无关的事,“你终于明白了,这部电影,以及绝大多数三体人的‘创作’,都是我梦中的结晶。三体人利用了我梦境中的创造,我帮助他们赢得了人类的信任。”
  三体人要在不触发反击的情况下摧毁人类的宇宙广播系统,终结威慑状态,唯一的胜算是人类选出程心那样柔弱而包容善良的执剑人,而要人类选出这样的执剑人,首先必须让人类认为三体世界不再有实质威胁。让人类相信三体世界不再有威胁的方法很多,但是最有效的莫过于充分的信任和好感,要让人类达成对陌生的外星文明的信任和好感,最理想的莫过于令他们产生“我们都是一样的”的认同感。这些是三体世界的战略学者们经过多次理论推演早已经得出的结论,但是如何做到最后一步,他们却是茫然无措。三体世界和人类世界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在威慑纪元之初,没有经验的三体人曾经向人类透露过一些自己的社会文化状况,结果在人类中引起了深深的恐惧和厌恶。三体人曾经用来形容地球人类的那句简短名言,现在被人类反过来用来鄙视三体人:
  “你们是虫子!”
  如果说在三体人那里,这句话仅仅是用来描述地球人在科学水平和技术能力上的巨大差距,那么在人类口中,这句话被赋予了更多道德和文化上的厌恶感。在和平派政府上台后,三体人也一度想和地球方面拉近关系,但历史积怨和文化鸿沟使得他们的努力收效甚微。三体人是理性的种族,很少被情感因素所影响,而地球人在末日战役后,对三体人恨之入骨。这种尖锐的非理性仇恨也令他们无所适从。
  这时他们又想到了云天明,想要从他脑海中获得有用的线索。云天明的梦境,每一个都被三体仪器记录了下来,在三体人看来,这是一个无尽的宝藏。云天明也成为三体人中地球文化爱好者的偶像。他的创作,经过三体仪器的处理后,以文字和图像的形式面世,获得了三体人的追捧。在经过三体人改编后,又被当做三体人的创作发回到地球上。
  实际上,很难说三体人最初是有意欺骗人类,他们将云天明的创作发给地球人,或许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善意。而三体人中由于长期的集体主义文化,几乎没有著作权的概念,他们将云天明的诸多梦境改编成三体人喜爱的形式,就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了。三体世界多少有保密的概念,当地球人询问这些作品的来源时,他们只是做到了最低程度的欺骗:不回答。而人类做梦也想不到三体人手中有一个不自觉地为他们创作的地球人,理所当然地就认为这些都是三体人集体创作的作品。
  本来云天明的创作实在太地球化,太人性化了,三体人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造诣,理应引起人类的怀疑。但威慑纪元时代的自信以及三体人对地球文化的由衷仰慕,使得地球人产生出文化上的一元主义。他们认为地球文化虽然尚处于萌芽阶段,却已经抓住了宇宙中的普世价值,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适性,被三体人所热衷效仿是很正常的事。而三体人作为另一个发达的文明,自然也会产生出类似的艺术形式,加上三体人在改编过程中也的确加入了个别三体文化元素,就更使地球人深信不疑了。
  听到这里,艾AA忽然想到三体人的另一项非常“人性化”的创造:机器人智子。难道那个时而温柔,时而暴烈的东洋女人形象也和云天明有关么?
  艾AA说出了她的疑问,云天明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云天明的梦中,除了母亲、姐姐、程心等寥寥几个女性之外,还经常出现一位时而温柔可爱,时而热情奔放的成熟女子,三体人对这个神秘的女人很感兴趣。经过智子查询,发现是公元世纪的一位日本女演员武藤兰,寂寞的云天明在大学时代经常观看她主演的影片,在工作后还买了她的作品全集,并且此人所代表的日本文化在当时的亚洲范围内都极为流行。
  三体人本来并没有过多注意日本这个国度。但战略学者们在云天明梦境的提示下进行了研究,很快发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现象:日本是在云天明祖国的文化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但在云天明出生前几十年却入侵了他的祖国,两国之间结下了深仇大恨。但仅仅几十年后,日本文化又席卷了云天明的国度,引起了万千年轻人的崇拜和追捧,而把历史仇恨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历史的相似性使得三体人学者一致认为,如果要让地球人忘却和三体人之间的仇恨,日本就是三体世界应该重点研究和仿效的对象。而智子也因此而以日本美女的形象出现,其原型正是云天明梦中出现过的武藤兰。
  “啊,怪不得!”艾AA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程心在见过智子以后,跟我说过智子很像以前她的时代一位日本女星,但是没有说是谁。我也没有问,想不到她也是你记忆中的影星。”
  “程心也看过武藤兰?”这回轮到云天明吃惊了。
  “有什么问题么?”艾AA有点疑惑。
  “不,没什么……”云天明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继续讲述他的经历。
  智子大获成功。在威慑纪元中期,由于人类社会已经开始转向女性化,智子从日本文化中汲取并刻意展现的“大和抚子”形象迎合了这一时代的口味,她被称为“女人中的女人”。她的服饰、化妆、首饰都成为了时尚的标志。事实上,智子本身就促进了女性化社会变本加厉的发展。人类社会女性化的一个重要思想依据是:连曾经野蛮粗鲁三体人都选择做一个温柔娴淑的女人,足可见女性化代表了人类社会的普世价值观和发展方向。歌德《浮士德》中的名句被人摘引出来,并略加改动,作为女性文化宇宙意义的象征:
  “永恒之女性,指引我们和三体人飞向宇宙!”
  但是很快,三体世界却不愿意再受人类文化指引了。
  三体世界的文明革新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盲目引进和仿效地球文化并不能解决三体社会中的现实问题。经过了二十多年,三体世界的底层平民们对新的社会越来越不满,甚至将三体政府蔑称为“地球虫子的政府”。三体政府试图学习地球上的民主选举以解决政治上的困局,结果却适得其反,旧势力获得了绝大多数选票而宣告复辟,“地球派”被清算和镇压。很快,进行战略欺骗,伺机进攻地球的计划则再次被提上日程。
  而这一次,主战派们欣喜地发现,几乎已经不用多做什么了,地球人已经充分相信了三体世界的友好和善意,战略欺骗差不多已经成功。构成这一战略欺骗成功要诀的,正是云天明的艺术创作和三体世界曾经的真诚。
  问题仅仅是,如何将这一欺骗继续下去。而这一点也并不困难。三体学者的研究表明,人类社会的女性化转向已经开始,如果没有大的变故,这一趋势至少在一个世纪之内无法逆转。下一任执剑者有90%以上的可能会是一位柔弱的女性,而云天明的脑海中还有许多令人惊叹的艺术毛坯可以利用来麻痹人类。至于三体人方面,至少他们已经学会了让智子娴熟地表演日本茶道和插花,以赢得人类的的欢心。
  也正在此时,曲率驱动的光速飞船在三体行星上诞生了。后来的地球人常常奇怪为什么三体人有了如此先进的技术还要非侵占太阳系不可。其实这是不难理解的,三体人是一个执着的种族,并且从他们的角度看,光速飞船无疑是双重保险。即使反击失败,人类启动了宇宙广播,在黑暗森林打击到来之前,还有将近150年的时间可以设法造出能让全部或大多数三体人民逃离三体星系的巨型光速飞船。从罗辑咒语生效的时间看,这个估计也是合理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黑暗森林打击竟来得如此之快。
  在三体人一帆风顺,蒸蒸日上的时期,云天明最终被唤醒了。但这一次,他的作用已经不再关键,志得意满的三体人告诉他,他们希望他能主动和三体世界合作,进行对地球的战略欺骗;但如果他不愿意,他们也不会勉强,由于他是三体人的“功臣”,三体人允许他安然度过余生,无论是留在自己的梦境中,还是加入三体社会都可以。
  如果云天明选择和三体人合作,那么可以将三体人不擅长的韬光养晦伪装得更加惟妙惟肖,增加其成功率。三体人告诉他,根据他们学者的估算,在目前的情形下,冒险发动对地球反击的成功率是87.53%,而如果他能够全力帮助他们,成功率会上升到93.27%。在这种情况下,三体人会保留一千万左右的地球人口,让他们自由生活在澳大利亚,这对于地球文明的延续来说应该已经够了。
  而如果不合作,三体人当然仍然有87.53%的成功率,而一旦成功,就会彻底灭绝人类和地球上所有生物。不仅人类会从太阳系消失,就是已经离开太阳系的“蓝色空间号”也会被水滴摧毁。在整个宇宙中,地球文明将销声匿迹。
  “这个选择太残酷了!”艾AA情不自禁地喊道。她知道无论怎么选,云天明都将成为人类的罪人,除非人类能抓住那从87.53%到93.27%的之间的一点点机会。而这个可能实在太渺茫了。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云天明轻轻地问。
  “我……我没法选。”
  “如果一定要选呢?”
  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了答案:“我……会选择和他们合作。”
  这也正是云天明的选择,合作不仅至少能保全一小部分人口,也是唯一有可能设法向人类传达警示的途径。在经过反复诘问和破例动用智子查询地球的情况,确认三体人的战争准备千真万确,而其所给的信息也准确无误之后,云天明又和三体人讨价还价,将三体人允许人类存在的人口增加到了五千万。在三体人终于让步后,他向三体世界宣誓效忠。
  三体人中间没有宣誓的概念,它们的思维清晰可见,是否忠心一望可知。但对于第一个加入他们的地球人云天明,三体人还是希望有一个仪式才能放心。为了照顾云天明,他们特意查询了几个世纪前ETO的资料,于是云天明高举拳头,发出了和早已长眠于地下的昔日三体战士们相同的誓言:
  “消灭人类暴政,世界属于三体!”
  不知道叶文洁、伊文斯等ETO先驱们如果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口号会怎么想。
  宣誓只是一个仪式,三体人同时还对云天明的脑部活动进行了仔细的检测,但是在之前几十年的较量中,云天明早已经学会了伪造自己的表面思维,而在心灵黑箱中用潜意识进行真正的思索,所以三体人并没有发现其真正的动机,而只看到了他表面上的恐惧、愤怒和无奈的屈服。
  同三体人合作后,云天明主要的工作是继续创作艺术作品送给人类世界,修改润色三体人发给人类政府的外交函件,和指导一些民间的往来通讯。当然其身份和存在要对地球方面严格保密。云天明的工作必须经过三体人专门机构的审查,以免他暗中向人类泄露情报,而这正是云天明所暗中盘算的。
  云天明很快发现审查机构水平不高,完全可以瞒过他们的耳目向地球方面发出暗示,这原也难怪,不擅长欺骗的三体人自然也不善于识破欺骗。在此后十来年的工作中,云天明多次通过智子发出了重要的暗示信息。
  “有么?”艾AA疑惑地问,“可是为什么从来没人发现呢?”
  “当然有了,譬如说《卧薪尝胆》吧,那是根据古代中国的故事改编的科幻小说,我在其中就强调了越王勾践及其大臣表面顺服了吴国,实际上暗中做好了反击准备的情节,并且把背景搬到宇宙之中。这本书在地球上销量不错,但是没人想到其中的寓意!”
  “原来《卧薪尝胆》是这个意思!”艾AA惊奇极了,“我也看出其中好像有寓意,还一直以为是隐喻罗辑卧薪尝胆,迷惑了三体人,最后取得了胜利呢,谁知道完全是相反的!”
  “是啊,”云天明长叹一声,“地球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么以为的,自以为是的人类啊!那么《天穹的背叛》呢?其中的寓意表现得再清楚也不过了。到头来还是没有人发现其中的隐藏信息。”
  《天穹的背叛》是一部架空历史剧本,描述的是罗辑建立威慑后不久,被三体人用巧妙的阴谋消灭,而重新入侵地球的故事。故事中三体飞船入侵地球的描绘极其血腥惊悚,云天明都不敢指望这部作品能通过审查,结果不但顺利通过了,三体人还亲自拍成电影送给地球。这部电影也确实在地球上引起了轰动和争议,可是令云天明想不到的是,影片被认为是“深刻展现了三体文明对于战争罪恶的反思和人性思考的深度”,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电影奖,还请来了穿着华丽和服的智子代替三体人上台领奖。
  其实悖论在于,云天明的作品是以三体人创作的形式出现的,所以越是展现三体人的残忍和血腥,越是被认为是三体人的自我反省,同时由于人类众所周知三体人不会说谎。让他们相信影片中传递了关于三体阴谋的绝密信息几乎是不可能的。纵然有少数鹰派人士从中解读出了反面的含义,也不会被大众所采信。
  但云天明另外还有一手准备。
  在创作艺术作品的同时,云天明也要帮助三体科学界伪造一些要传送给人类的基础科学理论。对于三体人来说,要伪造得像个正确的理论,同时又是错误的,这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他们把这些都推给云天明去做。不过云天明仅仅是20世纪的本科学历,对于许多前沿理论理解和把握起来也很吃力,这时他忽然想起来以前读过的一本武侠小说,灵机一动,干脆只改里面的数据,夸克的什么能量值给加上个零,空间曲率的什么特性给加个根号,以人类的科学进展速度,二十年内都无法做实验验证这些数值。三体科学家知道后,大赞他是天才。
  “怪不得!”艾AA忽然叫了起来,“我做博士论文的时候,有一个三体人提供的常数怎么算都好像不对,后来不得已绕过去了,答辩的时候差点没通过,原来是你搞的鬼!”
  云天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这是我有意留下的破绽,虽然大部分改动暂时无法验证。但还是有一些可以通过理论推导出其矛盾错误的。我想如果这样,人类或许可以提早警觉到三体人方面的异常,提高防范。”
  “所以说你只读到本科,根本不知道学术界的黑幕。”女博士艾AA大吐苦水起来,“你这个法子根本没用,不要说无法做实验验证,就算能验证,发现不对,人家也会反过来质疑你的实验会不会有问题,怎么可能推翻三体人那么权威的科学发现?即使全世界都重复做实验发现不对,那些学术权威们也会抛出一个又一个的辅助性假设,来为原来的理论和数据辩解,这可是人家吃饭的家伙。万一真的没法狡辩了,他们也会逼你提出一个更有解释力的理论,而只要你的理论中稍有不完满的地方,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冷嘲热讽。这还算是好的,更糟的是根本就不搭理你,自说自话,当你是空气。要学术界普遍承认错误,只好等这些老家伙们死了以后再说了。反过来威道                                                                                                                           ”
  所以云天明的努力都归于白费,他的合作事实上反倒保障了三体人突袭行动成功率的稳步上升。但也正是由于如此,他才没有被三体人识破,反而对他放下了戒心,认为他已经完全忠于自己。在最终的突袭之前几年,云天明的地位稳步提升,甚至可以调动智子随意对地球进行观察,只是没有主动进行交流的权限。
  “就在那时候,我看到程心醒来了。从那以后,我其实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不是我们,只是和程心在一起吧。”艾AA酸溜溜地纠正说,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小气,只是实在忍不住内心的醋意。
  因为她心里也有一个秘密,一个关于云天明的秘密……
  “不是的,”云天明忙解释说,“当然也包括你了,AA,这些年你和程心一直在一起,对我来说你早就和身边的好朋友一样熟悉了。其实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很熟悉,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很像那个武……武什么兰么?”艾AA抢白说。
  “当然不是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可能是因为……你比较有亲和力吧。你经常东跑西跑的,有时候就算用智子也跟不上你的速度呢……”
  “等一下——”艾AA忽然想到了什么,“就是说,你一直在用智子看着我们?”
  “是啊,在好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靠智子陪你们经历那些苦难和艰辛,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的痛苦和挣扎,就好像我的亲身经历一样。”云天明说。
  这句话当年曾经给程心以莫大的感动(见《三体III》247页),但在发散性思维的艾AA看来,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她忽然捏紧粉拳,用力地打在云天明的身上:
  “你这个坏蛋!大色狼!一直用智子的摄像头在偷窥我们!你你你……人家洗澡、换衣服、减肥、拔腿毛……都给你看到了啦!”
  云天明张口结舌,他完全没想到谈话会向这个方向发展。
  “喂,你究竟有没有看过我?说实话!”艾AA又继续娇嗔道。
  “没有啊,真的没有,”云天明苦着脸说,艾AA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云天明还是脸红了,“好吧,我……我承认,我……看过几次程心,但那也是为了保护她啊,真的……我半眼也没偷看过你!”
  “哦,你只看她,不看我?能看都不看?我对你就一点吸引力也没有?!”艾AA撅起了嘴,居然更生气了。
  “这……也不是完全没看,”云天明哭笑不得,吐露说,“在澳大利亚,有一次你们一起洗澡的时候……”
  “哦,你还真的看了!色狼!大色狼!讨厌死了!”艾AA又狠狠拧了云天明一把。
  云天明彻底崩溃了,终于为了让这无聊的对话中止,云天明不得不将自己的唇覆盖在了她的之上。
  ……
  不知过了多久,云天明讷讷地问:“你……不生气了罢?”
  艾AA忽然噗嗤一声,格格地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好骗诶!你以为我真生气啊,逗你玩的。只有你们公元人,才把这事情看得那么重。看就看呗,让你看得着,吃不着,哼!”
  云天明拥着艾AA,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心中感动,他知道,女友的心里也没那么轻松,毕竟他们回忆的是人类历史上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只是故意说这些调情的笑话,好让他放下心头沉重的担子,可是他真的放得下么?
  “喂,”过了一会儿,艾AA问道,“你说你是为了保护我们,可是程心苏醒后不久,就差点被维德那个疯子给杀了,那天……你也看到了么?”
  顿时,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丝笑意从云天明的脸上消失了,深深的悲哀和内疚又笼罩在他的面容上,甚至比刚才更为痛苦。看到云天明这样的表情,艾AA立刻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天明,你别这样,我知道这不怪你,你只能在好几光年之外看,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感觉是很难受。可是那次程心最后也没事,你就别自责了。”
  云天明忽然怪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蓝星的夜晚显得分外凄悲:“哈哈,什么也做不了!我巴不得我什么也做不了呢,如果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那将是我莫大的幸运!也是人类的幸运。但是,恰恰是我亲手毁掉了人类最后的机会,你说我应不应该自责?”
  “你说什么啊,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给了一个令她战栗不已的答案:“那一天,是我救了程心。”
  四百年前的那次未遂谋杀,到了今天才显露出另一半的真相。
  “自从程心苏醒后,我就一直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我心醉神迷。毕竟我们已经分别了几百年,对一直在梦境中游荡的我来说,更是相当于几千年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再次见到她,隔着许多光年,却如近在咫尺。有那么几天时间,我只看着她,什么事也不做,直到她接到那个维德伪造你的声音打来的电话。”
  “那个电话……”艾AA如梦呓一般地说。
  “我通过智子很快就看到了,在电话另一边的并不是你,而是装了智能变声器的托马斯·维德。不过当时我并不认识他,智子很快查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和其他活动,从中我也不难发现他的动机:竞争执剑人。”
  “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彻底呆住了。我这时候才如梦初醒,发现程心已经是执剑人的最热门人选。前些日子我沉浸在重逢爱人的喜悦中,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名声和在公众中的影响力。可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一切都是因为我送给了程心那颗星星——不,是这个星系。程心本来可以平平安安地过完幸福的一生,但因为这个星系,她被当成了拥有了一个世界的圣女,从而引起了人们的崇拜,甚至被当成圣母!”
  “而我清楚地知道,程心,就是三体人所期待的那种未来执剑人。只要她当上执剑人,三体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他们认为她绝不会按下开关,而事实上,到时候无论她是否会按下开关,人类都注定会毁灭。”
  “因为一颗星星,我亲手把自己所爱的人送上了可能毁灭人类的位置。”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追踪着维德,看着他把一把老式手枪放进了自己的怀里。我并不了解他,但感受到了危险。但是我仍然怀着希望,我认为这只是他的威胁手段之一,只要程心答应退出竞选,他就不会动用那支枪。我希望程心在他的威胁之下退出,对于人类也好,对于她也好,都是一件好事。”
  “但当我看到维德一开始就拿着枪对着程心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托马斯·维德不是那种只会口头威胁的男人,他可以不顾及任何道德和法律,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如果仅仅是威胁程心退出,很可能会被程心告发或者透露给他人,而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不会阻止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他要达到的目的——当上执剑人并消泯人类的潜在危机——恰恰和我是一致的。”云天明说完这句话,停顿了片刻,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艾AA很快就明白了,这又是一个难以抉择的悖论,或者为了全人类,眼睁睁地看着维德杀死自己最爱的女人,或者设法拯救她,挫败维德的计划,但那又不免将整个人类送上绞刑架。
  但纵然是整个人类的命运,在一个经历过无数艰难苦楚却因为爱情才活下来的男人心中,或许也并不比自己所爱的女神更为重要。
  “但你又能怎么办呢?智子也不能干涉啊。”艾AA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轻轻地说。
  “你错了,智子其实是可以有限度地干涉宏观世界的,最主要的方式是高速反复冲击视网膜,通过感光效应造成各种形象。事实上这也是三体世界和人类实时通信的主要方式。当然,我并没有这个使用权限,否则我早就会向人类世界示警。但是我无论如何可以向三体人方面报告。这几乎不需要时间,它们在我大脑中就有芯片,我只要默念一个特殊指令,瞬间就可以让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从而动用智子的功能进行保护。”
  “但即使没有你,三体人难道不会监控程心这样的执剑人热门人选么?”艾AA问。
  “大概会监控,但是三体人由于其本性,对人类社会关系和仍然缺乏深入了解。像维德伪造电话约程心出来这种并不复杂的骗局都要绕几个弯,或许动用云计算电脑才能大致明白,反应速度不够。并且它们也非常谨慎,万一动用智子干涉执剑人之间的争端被发现,必然会大大增加地球世界的警觉。”
  “在当天的事件中,我不知道是否有三体人在观察,以及有多少,更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它们最终会不会出手,但是事实不可改变:最后出手的人,是我。”
  “当时,千千万万个念头瞬间在我心里显现。除了我对程心的爱之外,我还有许多个理由去救她:程心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孩,有什么理由认为她一定不会按下开关?说不定三体人比起维德来,更加畏惧她呢?退一步说,如果人类真的要选择程心,那么即使她死掉,人类也会选择一个和她类似的女性去当执剑人,维德这些人还是未必有机会。程心死与不死,并没有根本差别。”
  “也许你是对的,这是历史,是人类共同的决定,不是程心个人的生死能改变的。”艾AA宽慰他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的。但我自己也知道,我并不是用理性去思考这些问题,我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去救程心的理由。我是……自欺欺人。在想到这一点后的那一刹那,我下定了决心——或者说,我以为我下定了决心——牺牲我的爱人,保全人类。作为一个已经犯了罪的罪人,我要对人类尽最后的责任。”
  “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维德打出了第一枪。”
  “维德没有一枪打中她的头,而是打碎了她的左肩。但我知道那绝不是出于怜悯,这个疯子只是以折磨他人为乐,将他人的绝望作为自己的乐趣。在杀死程心之前,他还要说上一大堆话,看着她慢慢地在痛苦中死去。”
  “维德不知道,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以为经过了那么多艰辛痛苦的磨练,我最终能够承受这一切,我以为可以眼睁睁看着爱人被打死而仍然坚强。但看到程心的肩膀被击碎、鲜血流了一地的时候,我的整颗心都碎了。在那一刹那,爱和怜惜的潮水淹没了我,理性和责任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知道,我决不能任程心死去,决不能!纵然整个人类都将因此而灭亡,我也要拯救程心。如果有什么罪孽,就归到我头上吧!”
  “我再没有犹豫,立刻发出脑波,联系了三体人,对他们说:‘阻止维德,救救程心,没有她你们的计划绝不可能成功。’”
  “刚说完这句话,维德就打出了第二枪。”
  “当时在场的,除了程心和维德之外,还有通过智子在看着这一切的我。程心和维德都深陷入局中,而没有觉察到异样。只有我清楚地看到,那一枪本来是瞄准程心的头的,但是忽然不知怎么着,维德的手下垂了一个角度,打偏了,只打中她的腹部。此时,智子自动检测出,另一颗智子以光速来到附近,在维德的眼部进行活动。显然是智子在维德眼中制造了幻象,才让维德打偏的。但是由于时间仓促,智子也只能让维德的手转很小的一个角度,程心的腹部还是被击中了。”
  艾AA心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疑团终于解开了。维德刺杀程心时,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了,以他的智商和关注点,不可能不知道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爆头才是唯一的致死方式。如果说第一枪还只是为了解除程心可能的战斗力和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那么第二枪明显已经要杀死程心,却还是没有对准头部,对于维德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这种错误是难以解释的。她和程心曾经谈起过这个问题,她曾经笑着说,维德只是出于不忍打坏程心美丽的容颜才没有对准她的头,她们也觉得这个想法太牵强,太离奇,但找不到别的解释。想不到真相却是:几光年外的云天明发动了智子干涉。
  “智子的干涉十分巧妙,我看过维德的供词,他也没有察觉真正的原因所在,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忽然一跳,有点晕眩而已,他认为这只是和他年纪大了之后的一种轻微神经症有关。实际上他对第二枪并不很留意,他真正懊恼的是第三枪是臭弹,那一枪同样对准了程心的额头。他认为如果不是臭弹,程心必死无疑。所以他将一切归诸巧合,认为是天意弄人。”
  “的确,臭弹是巧合。但真相是,即使他开枪,子弹也只会从程心耳边擦过,因为在智子的干涉下,他眼中的景象与实际的方位已经有了一个微小的差距。从我的智子传来的画面看,第三枪他根本不可能打到程心。”
  维德自食其果。他亲手选拔,送进太空的那个大脑,最后终结了他的逆天计划,也在不可测的历史漩涡之中,将人类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方向。
  “就这样,我救了程心,也毁了地球最后的机会。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云天明说完这句话后,如同突然之间丧失了全部的力量,痛苦地捂住了脸。
  “天明,别这样……你,你已经尽力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艾AA由衷地说,听完了云天明漫长而惊心动魄的回忆,她真的一点也不怨身边的这个男人,反而对他的怜惜和爱恋更深了一层。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坚强而又憔悴的男人的?
  艾AA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曾经竭力摆脱的宿命终于到来了,而她已经放下了全部的心结,要用整颗心去呵护身边的这个人。用她的爱去召唤他的爱,用她的力量去唤醒他的力量。
  是否现在告诉他自己的秘密?艾AA几度欲言又止,在几个世纪的生涯中,她不知道谈过多少次恋爱,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但从未如此紧张过。她知道,如果得不到他的回应,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不会回到目前这样的和谐状态。
  不知怎么,她想起了自己刚认识程心时,对她说的那段话:
  “又在想他呀?……这是全新的时代,全新的生活,与过去全无关系的!”(第93页)
  她知道她错了。造物弄人,兜兜转转,过去从未消逝,总有一天它会回来,令人不得不面对。对程心来说是这样,对云天明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也同样是这样。
  或许还不是时机……
  云天明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在维德事件的回忆后,他又想起了执剑人交接仪式结束后,水滴突然从外太空杀向地球的那十分钟。虽然那个时候,地球的毁灭已经不可避免,但他仍然无限希望程心按下那个开关,让冷漠而自大的三体虫子们也尝尝押错赌注,一败涂地的滋味。至少几十年来他所受到的折磨和侮辱,可以在那一瞬间得到酣畅淋漓的报复。
  他眼睁睁地盯着程心,他知道整个三体世界也在盯着她。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程心战栗着,手微微颤抖。他的心和整个三体世界一起,随着她的手而颤抖,但是期待的方向是反的。
  最终,程心没有按下那个开关,反而将它远远抛开。在那一刻,程心的颤抖消失了,而是显得异常平静。
  程心做出了她的抉择。
  顿时,云天明身周的空间中闪现出经常联系的几个三体人传来的文字信息:云,你看到了没有?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那个女人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我们赌赢了!地球是我们的了……
  对于情感淡漠的三体人来说,这样得意忘形的表现已经相当失态,足以说明其狂喜的程度。
  那一刻,云天明生平第一次恨上了程心。按啊,你为什么不按!为什么不拼个鱼死网破,杀光这些虫子?为什么还要保护它们?你究竟是人还是三体人?
  慢慢地,云天明平静了下来。他又想起了大学时到密云水库的那次郊游。那一次,程心用手将一只在路上乱爬的丑陋蠕虫轻轻放到草丛中,以免被人踩死。女生们大惊小怪地抱怨着,但他的心却被深深地触动了。因为程心的缘故,他记住那虫子的特征,后来去图书馆翻了厚厚的《华北无脊椎动物志》,查到了那种虫子的种属,那是一种蛾子的幼虫。长成之后也是不起眼的灰色飞蛾,绝没有蝴蝶那样绚烂的翅膀。
  但这种飞蛾属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其化石年份可以追溯到侏罗纪早期甚至更早,当它第一次在新生的劳亚古陆上蠕动爬行,第一次在恐龙环伺的丛林中挥动稚嫩的鳞翅时,三体世界还没有进化出文明,更不用说人类了。在这个星球上,它应该有存在的权力。可是近几十年来,由于人类活动导致生存环境的破坏,这种飞蛾已经濒临灭绝,在野外很多年已经没有发现过活的个体。
  程心救下的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生灵。
  后来,每次他想到程心可能无意中挽救了一种物种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丝丝甜意,仿佛这和他也有什么关联似的。他想象着那只蠕虫会变成飞蛾,和同伴们繁衍不息,将这个古老种族延续下去……而程心就是守护它们的女神。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琐碎事件竟是后来两个世界命运的预演。
  云天明仍然不完全理解程心,但他理解了一点,这就是程心。她还是她,和两百多年前并无二致。错的不是她,是把她推上执剑人位置的那些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顿时,一度的恨意,都变成了他深深的自责。
  在他眼前,三体人的信息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着,这个情商低下的种族真的把云天明当成了自己人,继续喋喋不休地和他分享着自己的快乐,并毫不留情地对程心加以嘲讽。
  “当元首宣布计划的时候,我们真的没有信心。几十年来,罗辑一直是我们心头的噩梦,他的继任者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摆平呢?但是这真的发生了,云,谢谢你!你帮我们麻痹了人类。看到那个愚蠢的地球女虫子把开关扔掉的时候,我真是开心极了!这简直比合体还要过瘾。不过,云,那个女虫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以前也是地球虫子,说给我们听听吧!”
  此刻,不仅仅是个别三体人,而是整个好奇的三体世界都想知道答案。
  云天明压抑下自己激动的心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她爱你们。”
  “爱?”听到这个答案,三体人惊奇地问道:“你是说那种有利于种族繁衍的积极利他情感么?这个我们也有,可是在敌对的星际种族之间怎么会产生呢?这对遗传物质延续毫无意义啊。”
  “有人说:‘当爱你们的仇敌,为迫害你们的祈祷。’”
  “这是什么?”
  “这是在我们的世界的古代,一个伟大的人的教诲。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仍然把这当成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真理,比自己的生存还要重要。”
  三体人沉默了,似乎感到了其中蕴含的精神力量,过了一会儿,一句话出现云天明面前:“这句话我不懂。不过如果宇宙中每一个种族都信奉这样的理念,那么或许根本就不会存在黑暗森林状态。”
  “或许。”云天明说。他望着舷窗外的黑暗星空,心中忽然想,是否黑暗森林只是宇宙某一个阴暗角落——或许只是这个银河、这条旋臂,甚至这个旋臂末端的那么几十光年方圆——里的龌龊状态,而在他根本看不到的那些伟大的世界里,阳光早已照亮了森林中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颗青草,每一条林中小径?那光明的森林,如果存在的话,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他苦笑了一下,这个谜,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解开了。他的命运,最多也只是随着三体舰队杀回太阳系,在自己的故乡度过余年,然后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叛徒和地球奸,终生生活在唾骂和白眼之中,如果不是被愤怒的同胞们乱石打死的话。五光年外的宇宙的其他部分,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就在这时候,他却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进入了那片“光明的森林”。
  “‘光明的森林’?那是什么?”听到这里,艾AA惊奇地问道。她立刻感到,这可能和云天明带来的那个小宇宙有关。
  “不知道。”云天明惘然说。
  他真的不知道。只是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四周像是被一束突如其来的阳光所照亮,不,应该说是被一千个太阳所照亮。随即他发现他,以及他所在的整个飞船如同瞬间转移一样,从黑暗的宇宙深渊到了一个一个无法形容、不明所以的“地方”。在刹那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空间——不,是无穷无尽的世界——向他打开,如果要勉强形容的话,就如同一只蚂蚁从黑暗的洞穴爬到了阳光明媚的大花园中一样。任何一瓣花瓣,一片树叶,一个水洼对它来说都是广阔的天地,而在那一刹那,它见到了——一切。
  “你进入了四维空间?!”艾AA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云天明的描述听起来和稍早时候蓝色空间号的遭遇很类似。
  “不,不是高维空间,”云天明摇摇头,“我仍然在三维的世界中,我从没有去过四维空间。但是那种不可思议而又美轮美奂的感觉,我相信远远胜过四维空间。那是……那是……就像柏拉图说的那样,从洞穴来到地表,见到了真实世界本身,见到了无限的美的大海本身……”
  艾AA没读过柏拉图,但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是不是和你第一次见到程心……的时候是一样的?”
  对着俏皮的女友,云天明只好啼笑皆非地拧了拧她的鼻子。
  如果要具体描绘的话,在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充满后,云天明首先看到的一个具体形象就是眼前悬浮的一个发着柔和银光的立体图式,那是一个粗看相当对称的近圆环形结构,并且一层嵌套着一层,内部又有无穷无尽大大小小的圆环,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并非完全对称,每一个圆环本身就是由千千万万的小圆环组成,而圆环之间有更复杂微妙的结构链接起来。构成这一立体图案的基本笔触,粗看上去是无数发出柔光的半透明曲线,但仔细看来,每一条曲线实际上又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立体图形,有着极其丰富而复杂的结构,似乎任何一部分都包含了整体。整个图案精细到了近乎无限的程度,唯一的限制是云天明的视觉分辨能力。
  “类似于分形?”艾AA竭力想通过自己的经验捕捉云天明描绘的情形。
  “不是分形,不过分形是一个勉强合适的比喻……这么说吧,想象有一朵绽放的玫瑰花,这朵玫瑰花本身构成另一朵大的玫瑰花的一个花瓣,而大的玫瑰花又是另一朵玫瑰花的一个花瓣,这样以至无穷,再仔细看原来那朵玫瑰花,它又是由一层层小的玫瑰组成的,更神奇的是,每一朵玫瑰花的形状大小又完全不同,好像是另外一个品种一样……大概就是那种感觉了。”
  艾AA惘然摇了摇头,她实在想象不出那种感觉。
  云天明不敢再盯着那个图形看下去,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似乎要把他的整个灵魂给吸走。他扭头向四周望去,很快发现面前的那个环形结构又是另一个更大的环形结构的一部分,而那个更大的结构本身悬浮在整个舱室中,并延伸到其外,构成了另一个宏伟的图形。正如刚才玫瑰的比喻一样,每一个层次的图形都和上一个层次类似,但又完全不同。
  在环顾的过程中,云天明很快发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之处:他处身的整个飞船似乎都被这奇妙结构所转化,变得半透明了。用半透明来形容其实很不恰当,事实上整个舱室仍然是不透明的,他清清楚楚看得见舱壁和天花板,和往日一样,但是同时他又能清晰地看到外边的情形,如同两只眼睛中不同的两层景象的叠加。但何止是两层!他可以看到层层舱壁之外的情形,看到他平常看不到的飞船各个角落,同时又看到阻隔他的一切。后来当云天明知道高维空间的情形时,他也曾经怀疑自己是否是到了高维空间,但他最终否定了这一点。对他呈现的整个立体结构仍然很清楚是三维的,只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的视线,同时他又看得到阻拦他的一切东西。
  云天明看到,那无限丰富的发光结构“溢出”了整个飞船,将其包裹在其中,但并没有延伸出飞船之外很远。在飞船外仅仅数米左右,沿着其船体,发光的曲线很快黯淡了下来,直到最后消失在群星中,但明显这个与飞船重叠的结构并非自成一体,而只是一个更大整体的一小部分。看上去,反倒是飞船以某种方式激发了这个奇特结构的能量,让它其中一部分发光。
  实际上,在程心刚刚扔掉手中开关的同时,三体舰队已经通过引力波发现了在前方几百万公里外有一个质量勉强可以检测出来的“物体”,这个“物体”以某种极为复杂的无规则轨迹运动着,如同随机的布朗运动一样难以捉摸。但在太空中,这种古怪的运动方式表明其不可能是一个自然天体。警惕的三体舰队命令做好各部门应付紧急情况的准备,但三体人上下都沉浸在狂喜中,还来不及有任何进一步反应,那个神秘的“物体”似乎已经发现了三体舰队的踪影,以近乎光速的速度向它们冲了过来,并在瞬间笼罩在整个舰队的数百艘飞船上。
  于是,三体第一舰队的每一艘飞船上都出现了这种奇特而又唯美的发光结构。这些奇妙的结构几乎在接触三体舰队的瞬间就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和速度,立即和它们在同一方向上运动,因而保持了相对静止。
  然而,据事后的汇总研究,唯一的深入接触仅仅发生在载着云天明的那艘飞船上。
  仅仅发生在云天明个人身上。
  云天明一度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三体人制造的梦幻之中。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以他对三体人的了解,他们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幻境。三体人是缺乏艺术和想象的种族,他们为他制造的幻梦都取自他自己的意识和潜意识,极少出现他经验之外的事物。而这个宏伟而又唯美的立体图形,已经远远超出了三体人的艺术理解能力,也超出了他自身的经验范畴,这不可能是梦。
  但如果不是梦,单单这个奇特的结构也罢了,他又怎么能巨细无遗地看到整个飞船的各个角落?那些被舱壁所挡住的光线又是如何进入他的瞳孔的?这完全不符合物理和生理原理。
  【因为光的本质是无限的】
  一个声音——更准确地说,一个意念——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云天明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三体人的。三体人经常通过直接输入电信号的方式和他联系,他很熟悉那种感觉,但这个意念却仍然不同。它似乎不来自任何地方,而是直接从他的意识深处钻出来的。
  在这个意念发出的同时,云天明猛然感到了无比的创痛,令他喘不过气来。这不是任何肉体的疼痛,而是精神上的突然创伤,随着这个意念,无穷无尽的意象和情绪似乎都从他潜意识里喷出,涌入他的意识,要把他仅有的一点点理性淹没。陌生、神秘、恐怖、哀伤、欢乐……
  云天明像要被雅典娜劈开脑袋的宙斯一样恐惧,痛苦地抱住了头,不由自主地呻吟着。但他终于强迫自己凝定心神,用他在和三体人多年的心灵斗争中学会的禅定术排斥猛然间无限喷涌的杂念。瞬间,狂暴的意识流凝固成冰,又融化成一片空寂的大海。
  “你是谁?”稍稍恢复意识后,他挣扎着问。
  不需要任何时间,回答就出现了:
  【我是影子】
  随着这个回答,云天明感到自己再次受到了重创,他的自我意识摇摇欲坠,要沉入狂暴的意识深渊中,但他坚持着挣扎问道:
  “什么……影子?”
  【光明的影子】
  光与影,明与暗,嘹亮与静默,深渊与天空……
  神的灵运行在黑暗的深渊之上……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光照进了黑暗,黑暗却不认识那光……
  顿时间又是纷至沓来的意象,冲击着云天明勉强固定住的意识表面。云天明的头像要裂开一样,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痛楚从何而来,那个声音并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和他“说话”,而是在调动他心灵中的一切资源,去表达一个他本来不可能理解的意义。每一次接触带给他的信息量都是近乎无限的,正如那个无限复杂的发光图案一样,在大的意义下嵌套着小的意义,小的意义又由更具体而微的意义组成,其中有着极其精细繁密的逻辑结构,每一个层面都必不可少。但是由于他理解能力本身的限制,只能抓住其中最浮泛的一个层面,使其转化为心灵语言,而多余的意念则溢出在他的心里,疯狂搅动着他的记忆和想象,掀起了情绪和思维的狂风暴雨。事实上,如果不是在和三体人的斗争中训练出了他远超过一般人的心理素质和自控能力,他早就陷入崩溃了。
  “你……是神的使者么?”云天明喘着粗气,饱含着敬畏地问。“光明的影子”这个意象使他想到了这一点。他虽然不是教徒,但是小的时候也曾经读过《圣经》,去过几次教堂。他记得牧师对他说过:只要祈祷,神就一定能听到。神会派遣圣灵来充满信徒的心灵:“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现在,在三体人如此残酷地利用了人类的爱与善意,要侵占人类的家园,将人类赶尽杀绝之际,最高的正义之神应该出现了,邪恶的外星人应该付出代价。
  下一个意念几乎使他进入了狂喜之中:
  【从你们的角度来说,是的,我是宇宙的最高主宰】
  但是很快,这个梦幻破灭了:
  【可是我已经死了,我是我自己的影子】
  ……
  云天明终于习惯了一点这种高强度的对话,他又小心翼翼地问:
  “那么,你是外星人么?”
  【不,我是影子】
  “‘影子’是什么意思?”
  对方回答了,但那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意义,无法被他的意识翻译成任何语言。顿时他的头脑又被意象的狂潮冲击着,几乎陷入谵妄之中:干涸的大海、大地的起源、龙与巨人的战争、神族的宝藏、石头中的歌谣……他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不要这么对我‘说话’,我受不了了。”云天明气若游丝地在心里说。
  【这是我唯一的交流方式,创造我的人不知道,这个宇宙的智慧体已经难以接受意识形了】
  云天明不知道“意识形”是什么,也不敢问。他唯有问:“你不是来自我们这个宇宙的么?”
  又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意识形”,云天明的头就像要炸开一样。他放弃了,大汗淋漓,绝望地说:“我接受不了那么多,你去找他们交流吧。”
  “他们”是指三体人。云天明不想再受这个罪了,在过去的许多岁月中,他自以为已经能够承受无尽的精神和肉体痛苦,但在“意识形”的恐怖精神力面前,他比一个婴儿还孱弱。还是让强韧的三体人去经受这种折磨吧。
  【我试了,可他们比你的思维力更弱,接受不了任何意识形】
  “为什么?”
  【它们是虫子】
  “虫子”是云天明脑中对三体人的蔑称,但“影子”接了过来,并赋予了它一个异常古怪的意识形。云天明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抬头四望,在光结构的照耀下,他能看到飞船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却看不到三体“人”。
  终于他发现了一个刚才较少留意到的事实,飞船上没有类似地球飞船的通道,除了他所在的地方之外,也极少有其他的大舱室,只有一根根的细管子和大概火柴盒一样大小的各种凹形,在其中有许多银色的小装置在闪着诡异的光。每一个最多只有米粒那么大。
  它们是虫子……
  云天明倒抽一口冷气,他明白了一切。
  那些银色的微型“装置”就是三体人,它们几乎比一只蚂蚁还要小。
  几个世纪以来,人类一直在研究三体人,虽然无法得到任何直接的资料,但是从三体行星远大于地球的重力环境,三体人的脱水等属性及可以构成人列计算机的特点来看,人类学者普遍认为三体人比人类小得多,一般认为大小不会超过人体的十分之一,有的学者认为只有老鼠那么大,在一些反映三体人入侵的幻想影片中,三体人的形象甚至是张牙舞爪的螳螂。
  但是没有人严肃地认为,三体人只有蚂蚁那么大,因为从常识来看,蚂蚁的大小不可能进化出很发达的大脑来,更不用说建立辉煌的文明了。这一点人类学者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依赖思维和表达完全合一,并且极为高速的特性,三体人之间建立了一种交互思维的集体机制,这也是其能构建人列计算机的根本原因所在。尽管每一个三体人都有着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但通过思维交换共享一个极大的资料库,将其作为解决自己问题的主要途径。而三体人在合体后很快会分裂成数个幼仔,每一个都拥有其父母的若干基本技能和记忆,这也使得三体人几乎不需要花时间学习,以其相对简单的大脑足以掌握模块化的记忆。
  但人类学者又有正确的一面。三体人的这种特点,使其可以熬过毁天灭地的自然灾难,延续亿万载的古老文明,但其过于微小的躯体确实限制了大脑的进化。因此三体人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只能因循守旧,依靠集体思维的方式缓慢进步,而极少出现人类常见的技术爆炸。可以想象,即使三体人离开了三体行星,找到了更适合的环境生存,在很长时间之内也仍然是一种拥有文明的——低等动物。
  所以,三体人冒着被广播位置的危险也要发动突袭,消灭人类。因为即使两个种族之间实现了平等的交流而消泯了黑暗森林状态,即使三体人仍然技术领先,三体人也清楚,在长时段上它们的发展不可能是人类的对手。另一方面,人类本身的巨大体形就令三体人感到恐怖:如果人类愿意的话,单凭肉体就可以压死几万个三体人。
  三体人个体的智力较为低下这一点,由于其自身与地球人迥异的社会文化等方面而对地球人成功掩盖了。其实这也是三体人不愿意和地球人接触的根本原因之一,它们害怕被人类看穿其自身在强大外表下的思维孱弱。但在自称为“影子”的神秘力量之下,这一根本弱点无可掩饰地暴露出来。它们贫瘠的个体思维水平无法接受“意识形”的交流方式,而仓促之间也没有进行大规模交互思维的条件。
  所以现在,云天明就成了影子唯一的交流对象。
  “这些……‘纤维’是什么?”云天明指着身边细微的发光结构问道,这时他的一个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其中的一根微丝,激起了一片绚丽的光彩。云天明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的手指毫无感觉,那根光丝轻柔地穿过他的手掌,似乎并非任何实体。
  【这是我在这个宇宙中的投影】
  云天明竭力捕捉着这句话的含义:“你是说……你的实体并不在这个宇宙中?你并非来自这个宇宙?”
  【我来自伊甸园,我是伊甸园的影子】
  “伊甸园?你是说《圣经》中的伊甸园?这是一个比喻么?”云天明问。
  【我来自这个宇宙的伊甸园,最初的完美世界】
  随着“完美世界”这个意念所出现的,是无穷无尽堪称十全十美的意象:璀璨的星河、宁谧的湖水、古典园林、维纳斯的雕像、蒙娜丽莎的微笑、安格尔的《泉》等等,然后是花中的天国、彩虹上的宫殿等他自己梦幻中的意境……这些各式各样的形象越来越多,使云天明眼花缭乱,但每一个都只能分有“完美”的一点点痕迹,最终影子放弃了向他充分表达什么是“完美世界”的意图,在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极简洁的几何图形:一个悬浮在黑暗背景上的银色球体,云天明知道,这就是完美。
  “那个世界在哪里?”云天明急切问道。
  【毁灭了】
  随着这句话,刚才的诸多景象再次浮现,随即乌云遮蔽了星河、狂风吹皱了湖水,维纳斯的胳膊断掉了,蒙娜丽莎的微笑变成了哭泣……血与火出现了,地狱的魔怪们洗劫了天国,完美的银色球体被黑暗从两边侵蚀着,变成了一张银色的薄片,黑暗继续侵蚀着,薄片变成了一根银线,随后银线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银色光点。然后那个光点急剧变大,充满了他整个意识,在光点之中又是一片黑暗,但在暗夜中,万千个星河出现了,然后是银河系、太阳、月亮、地球……云天明知道,那正是他所熟悉的世界。
  云天明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他隐约猜到,对方是告诉他,他认为至大无外的整个宇宙也不过是完美世界一个微不足道的碎片而已,是宇宙不知道破碎毁灭多少次后的残余。
  正如后来的关一帆和程心一样,云天明以另一种方式知道了宇宙的深层秘密。
  “为什么?”云天明干涩地问。
  【不知道,唯有隐藏者知道】
  “隐藏者?”云天明的头脑又开始了剧烈的痛楚,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某些不可理解的范畴,但他仍然想要问下去。
  【最初,在完美世界,并没有你们所说的黑暗森林,但是有一个我不了解的神秘智慧体引起了黑暗森林……完美世界崩溃了,但它们逃脱了……它们就隐藏在你们的世界】
  影子提供的信息系统而丰富,但是云天明只能解读其中的一小部分,中间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他只能明白这么多,剩下的超出他可以理解的范畴。
  “等等!”艾AA说,呼吸有点困难,“你是说,在我们这个宇宙,还有来自上一个宇宙的……隐藏文明存在?”她不知道关一帆在飞船上告诉程心的那些事情,但是却想起了“魔戒”那句神秘的话:
  “把海弄干的鱼不在。”
  现在她终于明白一点其中的意思了。
  “我不知道……或者我曾经知道……但是忘记了。”云天明迷惘地说。
  当时,云天明继续问道:“有没有办法消泯黑暗森林,重建那个完美的世界?”
  答案简洁而有力:
  【有】
  “什么办法?”云天明连忙问。
  【只要消灭隐藏者,我就能恢复完美世界】
  “如何消灭?”
  影子罕见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话”了,转瞬间,意念和思想的狂潮立刻席卷了云天明,纷至沓来的意象转眼间摧毁了他心灵最后的防线。他淹没在无限意义的大海中,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挣扎着,却没有任何人来救他,影子疯狂地将海量信息灌输进他的头脑中,任他沉没在无穷无尽思想和梦魇的风暴洋中,在昏迷前的一刹那,云天明的头脑似乎被什么东西所照亮,他明白了什么,但是已经太晚了,他的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云天明昏了过去。
  “然后呢?”艾AA问,她被这个恢复完美世界的设想所深深抓住了。如果能恢复完美世界,那么说不定也能恢复太阳系和地球,恢复过去的人类世界……
  云天明摇了摇头:“没有然后。当我醒来时,影子已经消失了。”
  当云天明醒来后,周围又恢复了常态。飞船和往常一样航行在茫茫太空中,没有任何影子的踪迹。据三体人后来提供的监控录像,在云天明昏迷后不久,光纤维结构就完全消失了,引力波检测到它以近乎光速的高速绕着令人不解的诡异曲线离开了三体舰队,很快就到了几十个天文单位之外,以三体人的技术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三体人的科学家很快发现了另一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实:当他们试图研究影子的运动方式的时候,竟意外发现如果扣除已知的几个大尺度天文结构的运动的影响:银河系、本星系团和超本星系团,影子的运动将变得简单许多。也就是说,相对于整个宇宙,或者至少宇宙的这一部分来说,影子很可能是保持绝对静止的。其近乎光速的运动现象是三体舰队自身随宇宙运动的结果。只有当影子发现了三体舰队后,才主动靠近,和他们发生了接触。
  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抵消星系运动的伟力,而保持在绝对静止状态?
  三体人的进一步研究发现,影子本身是没有质量的,其能被引力波检测到的质量表现是它周围的一个力场产生的。这个力场将其与周围分开,而维持某种“东西”的隔离存在。但是这种东西也是几乎没有体积的,很可能只是一个点。那种巨大的发光结构是在瞬间由这个点中投射出来的。
  影子没有说错,它真的只是一个影子,没有任何实体存在。
  无论如何,三体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所无法想象的神级文明,而这个文明对它们似乎并无恶意,甚至还试图和他们交流,但是没有三体人能够成功地与影子进行过任何交流。相反有两百多个三体人因为尝试和影子对话而变成了疯狂或白痴,最后不得不脱水烧掉。
  云天明也成了其中之一。他疯了一段时间。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地球时间的一个多月之后了。但三体人并没有放弃他:从当时的监控录像来看,云天明不断喃喃自语,有时又低头沉思,可见他和影子进行了最长时间的交流。而其他的三体人基本是一接受到意识形就发疯了,由于其特殊的生理性,它们甚至无法通过昏晕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三体人耐心照看了云天明,希望能从他嘴里获取神级文明透露的若干超级技术。但无论是对云天明反复询问,还是催眠和研究云天明的梦境,都收效甚微。不久后,云天明恢复了开头一部分的记忆,但是最后从影子那里知道了什么,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只留下无尽的恐怖感。虽然云天明已经不记得其中的内容,但是当时那种巨大的恐怖仍然铭刻在他心中,令他不时在午夜梦回中惊醒。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意识表层下的隐藏的若干次要信息还是浮出了水面。有一天,当三体人向云天明说起它们新造的光速飞船的神奇时,云天明忽然之间记起了影子信息中若干语焉不详的片段意念:
  【……最低级的安全方法是……利用光速……让自己变成一个黑洞……】
  云天明不知道什么叫“让自己变成一个黑洞”,更不知道与光速飞船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其中一定存在着联系。经过多日的苦苦思索,他终于想清楚了黑域的秘密。他打算将这一点告诉三体人,毕竟他需要三体人用试验验证他的设想,但是要求三体人停止对太阳系的侵略进军。
  “这是不可能的,”三体人舰队统帅明确地告诉他,“我们不会为一个所谓安全声明的方法而放弃向太阳系的伟大进军。反正你的同胞没有启动宇宙广播,也不可能再启动了。我们暂时还不需要这个方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算了。”云天明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不,”三体人统帅说,“云,我们仍然需要你的信息。我们不会以地球为代价去交换,但是我们可以做出一些让步。你看——”他给云天明展示了一些智子发回来的画面:那是水滴攻击后的大混乱,世界陷入无政府状态,无数人死于恐慌引起的践踏、残杀、逃难……
  其中一个画面引起了云天明的注意:在美国的某个角落里,一个有七八分像程心的女子在逃难的人群中被发现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This is that bitch! That bitch who betrayed us,betrayed the whole mankind!”然后一大群暴民围了上来,对她拳打脚踢,撕扯她的衣服……不知是她的丈夫还是男友在旁边一直哭喊着:“She is not Cheng! She is not! We are Koreans!”但是没有用处,男人们将这个可怜的女子轮奸致死,女人们也扑上来抓挠着她,然后癫狂的人群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她白皙的肉体,把她的血肉一块块咬了下来……
  “那不是程心,”三体人告诉他,“程心现在仍然被联合国保护着,但是很快局面就会失控,到时候她说不定死得比现在还要惨。”
  云天明别无选择,他总不能看着程心像袁崇焕一样死去。
  “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你们要让智子成立一支治安军,维持秩序,避免不必要的死伤,并且保护程心和她的朋友。”云天明无力地说。
  于是三体人获取了安全声明的方法,当然此时他们并不知道,三体行星的位置很快就会暴露在全宇宙面前,所以也没有费心去营造黑域。在三体人终于获悉了引力波广播已经发出之后,它们曾经试图制造黑域,但是黑暗森林打击快得异乎寻常,它们根本没有准备的时间。
  但是,有着相对充裕时间的人类,同样错过了这个机遇。
  然后,在另一个可怖的梦里,云天明梦见他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飞行着,寻找着不可见的“隐藏者”。他飞过千千万万颗星星,飞过一条条旋臂,却什么也找不到。最后他飞到了银河系的中心,在那里有着比任何一条旋臂都要明亮千万倍的银核,在其中几百万颗古老的恒星彼此缠绕和旋转着,进行着令人晕眩的引力狂舞……在银核的中心,是一个他看不见的巨大黑洞,但其庞大的吸积盘显出了它的存在。把人类的太阳扔到它的吸积盘上,也只如一粒灰尘落到一张唱片上。
  但云天明很快发现,那个巨大的吸积盘其实是一张没有厚度的薄片,也像唱片一样缓缓绕着黑洞转动着,他俯近了那吸积盘,看到那上面分明是一张巨画,密密麻麻画着整个宇宙中无尽的星系,各个都惟妙惟肖,纤毫毕现。他飞近了那张巨画,甚至能看到一艘艘形态各异的飞船,一个个奇妙古怪的智慧生物,它们都以无与伦比的细节被记录在这大画中,却丧失了生命。云天明感到一股大力拽着自己,要把他也吸入画中,他竭力想要逃开,但仍然被巨大的引力牵引着,坠向这无边的二维平面。
  他努力挣扎,终于摆脱了那神秘的魔咒,离开了吸积盘的平面。但是很快又跌入更可怖的黑洞之中,穿越了视界,堕向那黑暗的深渊……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团鬼火,在那诡异的火下,一个躲在黑暗中的巫师,披着乌黑的斗篷,戴着尖尖的帽子,弯曲的鼻子下露着狰狞的笑容。他正在一张大纸上奋笔作画。那张纸不断地被抛出黑洞,一圈一圈缠绕起来,成了吸积盘的一部分。他看到太阳、月亮和地球都被巫师画进了那画中,那巫师看了他一眼,顿时画上多了一个二维的他自己,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根汗毛,甚至惊恐的眼神都被精确记录在大画中,随后他也被吸进了那画中,融入了他自己二维的画像……
  云天明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已经被降维,正在被降维,还将被降维,直到最后……】
  【这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忽然,他所遗忘的影子的只言片语从他心灵深处的一个暗域中涌出,一刹划过他的脑海。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那梦的意义。
  “维度攻击!”当听到这里时,艾AA颤声说,她又想起了太阳系毁灭时的恐怖场景:眼睛一样的二维海王星和土星、每一个细节都被精确二维化的太空城、比月球还要大的雪花……云天明的荒诞梦境最终变成了真实。
  云天明沉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的梦真的携带着影子的信息的话,那么‘小纸条’所带来的二维化永远不会终止,难道最后……”艾AA打了个寒战,“整个宇宙都会变成二维世界?”
  “不仅如此,”云天明叹了口气,抛出了更加令她目瞪口呆的真相,“影子告诉我,我们的三维宇宙本身就是维度攻击的结果。原本的宇宙是更高维的。”
  “你是说……”艾AA竭力捕捉着他的意思,这意思并不难懂,只是实在令人无法相信,“宇宙本来是……四维的?那些……四维碎块是宇宙的本来面目?”
  她想起了“魔戒”的那句话: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
  “不是四维,是十维。”云天明淡淡地说,“四维宇宙本身已经是降维过多少次的结果了。十维宇宙才是影子所来自的完美世界。毕达哥拉斯说过:十是完美的数,现在我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十维!”艾AA又吃了一惊,但也并非太吃惊,毕竟对于她来说,四维和十维不过是数字上的抽象差别而已。她轻轻“哼”了一声,故作轻松说:“才十维啊,我还以为是四十二维呢。”
  这个小小的幽默让他们笑了笑,随后艾AA想到一个更加实际的问题:
  “对太阳系的维度攻击难道就是隐藏者干的?”
  “不一定,”云天明思忖说,“可能其他的高级文明也能够制造维度武器,用来进行黑暗森林攻击。但可以推测,宇宙降维正是隐藏者要达到的目的。”
  “它要宇宙降维的目的是什么?”艾AA问。
  “不知道,”云天明长出了一口气,“这可能是这个宇宙中最大的秘密了。你还记得智子盲区么?”
  艾AA点点头。智子盲区是能够使智子失效的神秘区域,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她作为天文学博士自然了解一些。
  “如果没有智子盲区,这个宇宙会是什么样子?”云天明忽然问。
  艾AA浑身一震,她不是一个爱玄想的女孩,但这个虚拟的问题却有过现实的意义。在威慑纪元初期,学术界普遍讨论过黑暗森林是否普遍存在的问题。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学派认为,宇宙中达到三体文明级别的智慧种族都应该具有制造智子或类似智子的高能粒子量子通信技术的能力,而在上百亿年的漫长岁月中,一些最发达的文明应该已经将智子投放到了宇宙的各个角落,因此将在很大程度上消泯黑暗森林存在的可能性。他们认为,地球人和三体人所担心的黑暗森林攻击只是被夸大的宇宙局部现象。
  但是不久后被证实的宇宙中遍布的智子盲区否定了他们的学说。从种种迹象来看,智子盲区应该是“人为”的产物。宇宙对于各文明来说也是不透明的。因此黑暗森林状态可能会普遍存在。
  但是智子盲区同样也对黑暗森林理论构成了一定的挑战。试想,如果有一个文明能够在宇宙范围内设置智子盲区的话,那么可以认为它的影响力已经覆盖到整个宇宙了,这个文明完全不必要设立什么智子盲区,而可以随时进行监控,扼杀任何刚刚出现的婴儿文明,完成宇宙的大一统。
  除非它另有目的……
  “难道……设置智子盲区,因而导致黑暗森林状态的幕后主宰就是隐藏者?”艾AA忽然想到了这种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我还是不知道,”云天明苦笑着说,“但看来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没有一个遍布宇宙的超级文明设置障碍,可能根本不会出现黑暗森林。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它真是一个邪恶到不可思议的黑暗文明。”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隐藏者的线索,但是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云天明的脑海中或许知道得更多,但是他也只能记起其中的一点点碎片。这个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不是那么容易揭开的。过了一会儿,艾AA又问:“为了告诉人类维度攻击的事情,你就编了那个露珠公主与深水王子的故事?”艾AA问。
  “不完全是编的,这也是我梦的一部分。”
  “但是三体人他们难道没有怀疑么?这个比喻其实相当明显啊。”
  “三体人的最大弱点之一就是他们缺乏想象力,”云天明解释说,“如果他们事先已经知道了维度攻击的事,那么还有可能看穿这一点,可问题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既然人类都无法从这个故事中看出维度攻击的喻意,三体人又怎么能看出来呢?毕竟它们从未经历过维度攻击这种事情。”
  云天明这次没有告诉三体人他所发现的重大秘密,他看不出宇宙降维的真相对于解决地球和三体之间的问题有什么帮助。三体人曾经探查过云天明的这个梦境,但是这个恐怖的梦境混合在其他许多怪梦之中也并不显眼。三体人无法解读出其真正的含义,云天明当然也不会去透露。
  但是一年多后,万有引力号进行过引力波广播的事情终于传到了三体人舰队那里。侵略地球的计划半途而废了。而地球和三体世界暴露的可能则大为增加。这时候,云天明终于不用为三体人入侵地球而背上沉重的道德罪孽。但他同时背上了一份更重的责任:从高级文明即将对太阳系和地球发起的黑暗森林攻击之下拯救人类。
  影子虽然来自十维宇宙,但是对这个三维宇宙中的一切也相当了解。它曾经告诉过云天明七种可能的黑暗森林攻击方式,二维化攻击是其中最高级的一种。在和影子接触后的一年多里,云天明逐渐都记了起来。三体人急于从云天明那里获得这些宝贵的信息以做好防范。云天明告诉了它们其他六种,唯独剩下了维度攻击没有说。他直觉这将是对太阳系发动攻击的最可能方式。而他知道,如果自己将一切告诉三体人,三体人是不会将这个情报告诉太阳系人类的,更不会允许他和人类接触。
  但是以其他六种攻击方式为条件,云天明终于从三体人那里换取了和程心见面的宝贵机会。在那一次会面中,他将上面梦境和其他的故事精心杂糅起来,改编成那三个童话告诉给了程心。其中黑域和曲率驱动的部分经过精心掩盖,较为隐蔽,而较明显的降维攻击隐喻又超出三体人的知识和理解范畴,因此他们毫无觉察。
  “但如果当时你猜错了,高级文明并非采用降维攻击,而是用别的手段,那又如何?”艾AA想到这样一个问题。
  “这没有矛盾,逃离降维攻击的光速飞船,也足以逃离其他一切攻击手段。这是最安全的方法,我不可能在一个故事中透露太多的信息,只能捡最紧要的说。”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你们见面时,你当时说自己和程心从小就认识,还经常一起讲故事,如果三体人能够查探你的记忆的话,这个谎言不会被戳穿么?”其实,由于某个特殊的原因,艾AA很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但她怕打乱了云天明的思绪。
  云天明仰望着漆黑的天穹,追忆着那些已经丢失在遥远过去、似乎属于另一个已经死去的自己的往事,轻声说:“那……也不完全是谎言。”
  在云天明生命中,确实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小女孩,比他小三岁,是他一个邻居的亲戚。有一年暑假,她到他们这座城市来玩,不知怎么就和云天明认识了。在他们短暂的相处中,云天明常常给那个女孩讲他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特洛伊战争、所罗门的宝藏、圆桌骑士、威尼斯商人……大都来自他那崇尚古典教育的父母让他读的艰深大书。而那个女孩也常常给他讲那些自己编的稚气的小故事,什么淘气王子啊,精灵公主啊,快乐小胖猪啊,其实这些故事都没什么意思,不过云天明却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他并没有什么朋友。他那崇尚精神品味的父母不允许他和那些“粗俗家庭”出身的同龄人一起玩。其实,云天明的父母也是不喜欢他和这个小女孩过多接触的,那时云天明刚上初中,正是“危险”的年龄。不过那时候父母已经出现了家庭危机,正在闹离婚,也没有心情多管他。
  云天明和这个小女孩的相处只有一个多月,当暑假结束,女孩回到她自己的城市的时候,他们曾经相约,明年暑假再见。但是不久后他的父母正式离婚,他跟着父亲搬离了原来的住址,从此也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妹妹,他也进一步陷入了心灵的孤寂之中。这件不起眼的往事也被尘封起来,极少开启。
  但这个小姑娘在云天明生命中最艰难的时期之一多少留下了一抹淡淡的温馨。而云天明后来所讲述的那三个童话,其雏形也来自于这个小姑娘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邪恶王子要杀死露珠公主,发动了黑魔法。天上就掉下来很多很多陨石……小仙女从天上下来保护她,用云彩做了一把可以挡住陨石的魔伞,撑在她头上,保护着露珠公主……”
  “后来小仙女和公主,还有卫队长到了无忧岛,找到了高山王子,高山王子也学会了仙法,一会儿可以变得像山一样大,一会儿又变得像沙子一样小……”
  “高山王子杀死了邪恶王子,后来小公主就和卫队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而高山王子和小仙女也离开了王国,回到了无忧岛上,他们也结婚了……”
  云天明还依稀记得小姑娘给自己讲故事时认真而稚气的表情,他还记得自己问:“为什么不是高山王子和露珠公主结婚啊?”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小姑娘撅着嘴说,“高山王子是露珠公主的哥哥,他们怎么能结婚呢?所以高山王子要和小仙女在一起,露珠公主要和卫队长在一起……”
  其实这个小姑娘和程心并没有太多相似,但在云天明遇到程心之后,情不自禁地幻想自己或许和她早就认识,所以将她的影子投射到过去,在幻想中那个小姑娘成了程心的童年时代。而三体人对他思维的了解是无法分辨出这些细微的不同的,加上云天明有意混淆自己记忆的误导,让他们相信了云天明确实和程心在过去就认识,而没有意识到云天明是在想象中重塑了自己的记忆。
  “但是那个小姑娘呢……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她?”艾AA颤声问。
  “没有,世界那么大,怎么可能再遇到她,我连她名字都忘了,只知道她小名叫薇薇……AA,你怎么了?”云天明很快发现了艾AA的异常,她泪光莹然,呼吸急促,紧紧盯着他,目光也变得非常奇怪。
  艾AA凄然笑了一下:“你连她名字也忘了么?也许我可以告诉你,薇薇的全名是——艾晓薇。”
  云天明曾经以为,在知道了十维宇宙的奥秘之后,这个三维宇宙中不会有什么事情再令他感到惊奇。但是他错了,最震撼人心灵的,并不是那些宇宙中匪夷所思的大秘密,而是和一个人的生命和情感血肉相连的往昔。
  此时的云天明,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小姑娘,会和艾AA这个两百多年后才出生的女孩子有什么关联。
  但艾AA没有说错,那个小姑娘,确实叫做艾晓薇。他并没有真正忘记,只是不愿去仔细回忆。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愿意打破那个小姑娘可能是程心小时候的荒谬联想。
  但艾AA怎么可能知道的?云天明看着她,想起了刚见到她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和亲切感,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从艾AA的脸上,他渐渐认出了薇薇昔日容颜的些许痕迹,但那时候的薇薇只有11岁,即使艾AA真的是薇薇本人,他也很难单凭容貌认出她来。
  何况他知道艾AA不可能是公元人。虽然他没有仔细检查过她的过去,但是他看得出,她身上有许多习惯、气质和谈吐是只属于两百年后的那个世界的,这一点根本不可能伪装来。无论是从前通过智子的观察,还是最近这一年多的相处,他不难确定这一点。
  除非她是11岁那年就冬眠了。但那时候,是……1995年吧?还根本没有冬眠技术啊。
  在一瞬间,云天明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可以成立。他想询问,但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怎么会……”
  “不要问,先听我说,好么?”艾AA温柔地按住了他的嘴唇,“天明,有一个故事,我很久,很久以来就一直想告诉你了。”
  “从前,在古老的地球时代,有一个小姑娘,叫做薇薇。”艾AA幽幽地说,语速舒缓而流畅,显然这番话在她心中已经过了千百遍,“薇薇出身在一个很一般的家庭里,但是她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孩。10岁那年的暑假,她到另一座城市的小姨家里去做客。小姨家住在一栋高楼里,旁边还有许多看上去一样的高层建筑,刚来的那几天的时候,她还不熟悉环境,有一天竟然到了另一栋楼里去了。一个陌生的小哥哥给她开了门,她才发现自己走错了,一着急之下,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个小哥哥就把她带到客厅里,请她吃冰激凌,她慢慢地才不哭了。”
  云天明想到那天见到那个小姑娘的情景,嘴角不由露出了微笑。急于想知道真相的强烈好奇渐渐让位给回忆少年往事的温馨和伤感。
  “小哥哥带她去找自己的家,可是薇薇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住在哪里,只知道应该在附近的一栋楼里。他们走遍了附近好几栋楼里类似的单元,但是有的没人在,有的不是。最后小哥哥也没办法,只有带着她坐在楼底下的花园里,看看她的家人是否会出来找寻。”
  “他们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等得实在无聊,小哥哥就给薇薇讲了好些个故事。薇薇也给小哥哥说了自己编的故事,他们讲得正开心的时候,薇薇的亲人终于找来了,把薇薇带回了家。”
  艾AA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顿了一顿,问道:“天明,你还记得当时薇薇那个没有讲完的那个故事么?”
  云天明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只记得大致的情形,至于故事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那个故事就叫做《送星星的人》,说是有一个王国的小公主,有一天出巡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少年,少年说要送给她一颗星星。但是她不相信,还叫侍卫把他赶走了。后来又发生了很多故事,她的后母要杀她,公主逃出王宫,后母就带着一支军队在后面追击。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从那颗星星上放下一条绳梯,她就沿着梯子爬呀爬,越爬越高。后母带着军队,也跟着她往上爬。最后在那颗星星上有一个人拉她上去,正是那个奇怪的少年。他们剪断了梯子,后母和她的军队就都掉下去了。
  “后来,她和那个少年就在那颗星星上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记忆一点点从云天明心底浮现,他渐渐记起了这个故事,以及更多。他在三体舰队上的“千年”迷梦中,这个幼稚粗糙故事也曾经改头换面地浮现过。他以为那只是潜意识中受了他送给程心一颗星星那件事的影响。但难道真相恰恰相反,自己当初想到送给程心一颗星星,最初的渊源其实是薇薇说的这个故事么?莫非这个故事一直潜伏在他的意识里,而他却毫无觉察?
  “薇薇认识了这个小哥哥以后,就经常去找他玩。她全心全意地崇拜他,依恋他,他对她也很好。他们彼此讲了很多童话故事,而那个暑假也成为了薇薇小时候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她和小哥哥约好,第二年暑假再见,可是第二年,当她再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小哥哥已经搬走了,从此他们就断了联系。”
  这一刻,艾AA的调皮和戏谑无影无踪,只有她平静而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夜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如同地球上的风一样凄清而伤感。吹拂着云天明纷乱的思绪,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这段连青梅竹马都算不上的童年往事就这样消逝了。十多年以后,薇薇也长大成人,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凑巧她读大学和工作的城市,就是他的城市。当然她没有再见过他,以前的那段记忆,自然也只是放在心里。她只是偶尔想,那个小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呢?只是想想,并不急于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她和他在绝没有想到的场景下重逢了。”
  “重逢?”云天明一时愕然。他不记得在任何地方曾经见过成年的艾晓薇,但是看着面前那张甜美而感伤的脸,那种淡淡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忽然从记忆深处,一个朦胧的场景浮现了出来:
  “AA,我……我见过你!在公元世纪,在……某个地方,我一定见过你!”
  云天明在记忆里搜寻着那张脸曾经的主人。中学,大学,公司,医院……在离开地球之前,他的生活相当简单,接触的同龄女孩也非常有限,但是却找不到艾AA的样子。但他必然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是究竟在哪里呢?大学时图书馆对面坐着的女生?工作后电梯里遇到的白领女郎?和他曾同租一套房,却没见过几次的室友?一张张似是而非的面孔从他心头闪过,最终他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艾AA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多少会记得一点,因为那件事对你来说相当重要,或许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那一天,”她指着日落的方向说,“你买下了这颗星。”
  那一天!
  一系列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激活了,就好像昨日发生的那样清晰:那一天他收到了胡文的短信,然后向张医生请求外出,他打车来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北京办事处,走进了群星计划的办公室,见到了外籍主任和何博士……等一下,似乎遗漏了一个人,天哪,难道——
  云天明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指着艾AA,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群星计划的那个女孩!那个接待处的女孩!可你怎么会……怎么会……”
  “不是我,”艾AA摇了摇头,“是你童年的朋友艾晓薇,我的……前世。”
  云天明不知道“前世”是什么意思,他细细地回忆那一天在接待处的情形,是的,当时那女孩好像很热情活泼,跑进跑出,端茶倒水,还经常时而好奇,时而景仰地盯着他。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起更多了。她的出众美丽本该给他更深的印象,但他身患绝症,死在旦夕,心情一片灰暗,只是牵挂着程心,对美女也几乎免疫了。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女孩竟会和艾AA有关。
  “想不起多少了是么,”艾AA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她对你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和擦肩而过的路人没什么两样。可是那天你的出现,却改变了她的一生。”
  “当她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也并没有认出你来。然后你告诉她你要买一颗星星,那时候她还以为你是一个吃饱了撑的的富二代,表面上热情介绍,其实肚子里暗笑。后来,你告诉那个接待你的何博士,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个女孩的,这让她想起以前那个故事,然后越看你越觉得面熟,可是你又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她只知道,那颗星星是送给一个叫程心的女孩的。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直接问你的时候,你已经被何博士开车带走,去郊外看星星去了。”
  “这一别就是永别。”
  “薇薇本来以为你已经成了一个青年富豪,也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但是第二天,何博士告诉她,你大概得了绝症,就快要死了。她一下子就像疯了一样,想办法去查探你的地址和下落。但是除了名字,她对你一无所知。最后,你猜怎么着?她灵机一动,上了一个叫……‘校内’的网站,居然找到了你的页面。”
  云天明努力回忆,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申请校内网账号的。反正他最多是建了一个页面,除了基本资料,什么也没有写,以后也没有去过第二次。
  “不过你加了唯一一个好友,叫做胡文。他好像也是在你大学里唯一的朋友。胡文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在校内网上也广交朋友,花了一两天时间,薇薇终于得到了你的联系方式,赶去了你的病房,却得知你已经被程心带走了。官方的说法是,程心带你去美国治病去了。”
  “那时候,薇薇以为这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却想不到……不管怎么样,她被你那种无可救药的浪漫深深打动了。或许从那一天起,她就真正地……爱上了你,发誓要找到你。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就想要再见到你。可她哪里知道,你已经……被抛到太空去了。”
  “从此开始了她悲剧的短暂一生,她找了你七八年吧,还去美国找过程心,可那时程心也冬眠了,一直都没有结果。最后,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说你已经冬眠到了未来。但是薇薇却没法去未来,后来在她身边出现了一个深情款款的男人,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几乎和你一样浪漫,正是这一点打动了她。她接受了他的求爱,但是一天早上起来,她发现那个男人不知所踪,而自己银行卡的钱已经被取光了。不久,她发现自己还感染了艾滋病,又过了几年就死了。”
  云天明“啊”地一声,他没有想到,他童年玩伴的生命结局会如此凄惨。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当他推开群星计划办公室大门的时候,看到的那个阳光女孩。那一瞬如今在他脑海中分外清晰,但是他又怎能知道她和他之间曾经温馨的过去,和不可测的未来?
  “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毁了,但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她死的时候,变卖了一点点财产,留下了一些体细胞,托给一个基因库保存。她希望她自己能在未来以另一种方式重生,过上崭新的生活。其实当时有类似想法的人很多,全世界的基因库里少说有几百万这种做白日梦的穷人留下的细胞组织,在以后的大低谷时期以及危机纪元,根本没人关心它们,更不会有人去克隆它们。”
  “按照当初的协议,她的基因只能保存两百年,如果没有人愿意克隆就销毁掉。两百年以后,正好到了威慑纪元中期,人类的生活重新上了轨道,人道主义普世价值什么的又兴起来了。这时候出来了一个基因保护主义,说有待克隆的细胞们都是潜在的人,有生活的权力,所以拿出一些资金来克隆我们出来。由于资金不足,只能有选择性地克隆,一百个人里最多克隆一两个。或许是沾了长得漂亮的缘故吧,我就这样被克隆出来了。在两百年后,终于延续我了前世的梦……”
  “前世?”云天明终于忍不住,疑惑地问。
  “哦,这是我们克隆人的称呼习惯,如果母体已经死亡的话就叫前世。”艾AA解释说,“前世留下来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详细地讲述了她的故事和遭遇,并且嘱咐我不要那么傻。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了DX3906这颗星星,也因为这个缘故,才会选择这颗星星作为博士论文题目,就这样,我认识了程心,知道了前世一辈子也不知道的那些幕后故事,最后又见到了……你。”
  艾AA沉默了,云天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七百年的大轮回在他们身边流转着。本以为只是偶然的邂逅,谁知道竟是前生注定的夙缘。这一刹那,两个人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艾AA忽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天明,你可别会错了意啊。前世只是一个称呼,我可不是艾晓薇,我才没她那么傻呢。只是我想让你知道,你从来不是孤独的。就是在你最孤僻的岁月里,也总是有一个人在心里惦记过你。当你冰封的大脑在寒冷的太空飞行的时候,也有人在大地上苦苦寻找着你。”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而这个人,不是程心。
  云天明久久沉默着,最后轻轻地说:“她是我的安多纳德。”
  ……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句话在云天明耳边轻轻响起:“她信的最后说,万一我在未来有机会见到你,托我带给你一句祝福。”
  “她说: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伤感的狂潮再次袭来,云天明终于情难自禁,泪水从眼眶中落了下来。他和艾AA拥在一起,泪水打湿了她赤裸的肩头。
  “AA,我们会渡过幸福的一生的。”最后,云天明说。
  【银河纪元453年 我们的星星】
  又是一个日落时分。
  满头白发的艾AA躺在一个偌大的土坑里,占去了左边的一半,土坑的另外半边空了出来。老态龙钟的云天明坐在土坑前,陷入了沉思。
  今天早上,他年迈的妻子已经摆脱了尘世的羁绊,躺在土坑里,陷入了永久的睡眠,而他也即将去陪她了。
  他又想起了多少岁月以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想起了他们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第一次紧紧相拥;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的彻夜长谈,想起了以后许许多多艰辛而欢乐的岁月;想起了去年他们一起在山岩上刻下了那些字:“我们渡过了幸福的一生……”
  想起了更早更早,早得似乎在历史开端之前的那个人对他的祝福。
  “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我渡过了幸福的一生么?
  孤独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数百年的休眠,然后是几十年在三体人舰队上的痛苦煎熬,最后,靠着那枚“戒指”的帮助,他终于脱离了三体人,到了和程心约好的这颗星星上。
  然而却见到了另一个女子,爱上了她,和她共渡余生。
  最初两年,生活还是比较轻松的,但是在第三年,“戒指”消失了。
  “戒指”本来并没有实体,只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影子”的纤维光环,和那个小宇宙一样,那是“影子”馈赠给他的礼物。
  【找出隐藏者,发动反制……它会帮助你的……】
  当他在一次从迷梦中醒来后,又想起影子的一部分“意识形”时,也许是被他苏醒的意识所召唤,“戒指”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上,发着幽幽的银光,简直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影子”。
  他花了几天时间,凭着一星半点的记忆,才明白了如何对“戒指”进行初步操作。戒指是依赖意识控制启动的,有着许多不可思议的超级技术,比如开启小宇宙的入口;解析和控制三体人的飞船电脑系统;对飞船进行自动改装,使之具有无与伦比的卓越性能;进行小规模的纯能化,制造出他所需要的物品,他至今也只弄明白了其中一小部分。但他知道,全面启用“戒指”,使之发挥全部威力,必须要进行意识形思维的能力才行。而他根本不具有这样的思维力。
  他很奇怪为什么影子馈赠给他这样威力强大的神器。当然影子本身已经死了,可能只是一个智能程序,而要借助他的力量去对付神秘的隐藏者。但影子凭什么认为他会承担起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一个凡人,在苍茫宇宙中的位置和作用比一粒灰尘强不了多少,竟被嘱托去对抗曾摧毁影子这样的神级文明的强大力量?天方夜谭。他在半癫狂半昏迷的状态下,也没有答应影子的要求,虽然在不清醒中,他也无法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和这样一个强大的黑暗文明作战。但他记起了影子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没有关系,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他一直不明白影子那句话,一度他以为那是影子已经看透了他的深层意识,知道他必然会接受这个使命。当他脱离了三体人,斗志昂扬之时,也曾经认为自己是责无旁贷。但是最终,他被黑域困在了这个小小的星球上,丧失了一切斗志,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共度余生。
  也许他的心意转变就是“戒指”消失的缘故?又或者,这个黑域星系中某种特殊的效应消解了戒指的能量?毕竟在这个光速慢得不可思议的世界中,什么都可能发生。就连影子也无法预料。
  “戒指”消失之前很久,飞船的剩余能量就枯竭了。在“戒指”也消失后,他们几乎不能使用任何高科技。他和艾AA不得不过上了男耕女织,不,近乎茹毛饮血的生活。
  除了老死在这个星球上,进入小宇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但这条路也被他们自己堵死了。
  程心后来的猜测是部分正确的,最初,艾AA不愿意进入小宇宙。听完云天明的讲述后,对她来说小宇宙已经不是一个礼物,而是一个坟墓。她不愿跨过百亿年的时间,去看到这宇宙最后的结局。她预感到,进入小宇宙之后,云天明就会接受影子的使命,到百亿年之后的世界去和隐藏者做最后的决斗,以挽救这个降维的宇宙。所以她不愿意进去,她不愿意看到爱人背上无法承担的责任,最后必然地被压垮。
  而云天明当然也不能抛下她,自己进去。
  后来,即使艾AA想进去也不可能了。戒指忽然消失后,云天明已经没有能力从外部更改小宇宙的进入权限,这一权限只包括他自己、程心和他从未见过的关一帆。艾AA是永远无法进去的。
  他也许可以从内部更改权限,但他连进入小宇宙一瞬也不敢,他知道小宇宙的时间流逝是独立于大宇宙的,即使他进去后立刻退出,也可能是上百万年过去了,在门口等候的艾AA将早已经化为灰土。
  他只有陪着艾AA慢慢变老。
  在他们生活的第二年,艾AA就怀孕了,但是也许是水土不服,却以意外小产而告终。以后,她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不过这样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云天明知道,即使他们真的有孩子,失去了高科技的保护,在这个蛮荒的星球上也很难长期繁衍下去。何况他们要怎样繁殖后代呢?必然要兄弟姐妹乱伦,那将会造成大量的白痴和疯子。然后在两三代人之内,丧失了一切文明,赤身裸体,流着哈喇子,在丛林和雪地中,撕咬着,打斗着,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最终出现。
  何况他知道,在几百光年外,在那些正常的世界里,他的幸存同胞们仍然在银河纪元里,延续和繁荣着人类的文明,他这个人类的罪人,可以不必背上延续人类物种的责任了。
  所以他和艾AA两个人相依为命,过了一辈子。总体来说,他们的漫长一生仍然是快乐的。只是在他们的一生中,总是怀着无比的恐惧,害怕失去对方。那样的话,他们就彻底孤独了。
  但这一天终于来了。今天早上,满头白发的艾AA在他怀里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她去得很安详,嘴角都带着微笑。他也没有感到过多的悲伤,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将随爱人而去。
  云天明觉得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好留恋了。他早已经该死了,七个多世纪前就该死在安乐死的病榻上。他多活了七百年,大概超过了除了程心之外的任何人,如今世界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已经离去,他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也曾经想过,走进小宇宙去看一眼,看看那神秘的世外桃源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但一种老人的恐惧随即攫住了他,他害怕与爱人在时间和空间上永远分离,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世界末日。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手无缚鸡之力,随时可能倒毙,他只想去得安心一点。他也不想了解更多了,他知道的还不够多么?
  他知道宇宙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千万星河化为一副壮丽的卷轴,卷轴化为一道无限长的银线,银线缩成一个点,消失在黑暗中,然后,黑暗本身亦消失不见。代表“最后”的,是一个虚空的意象,什么都没有。
  他看到了宇宙的未来:既没有什么热寂,也不会有坍缩,更不会重新大爆炸,宇宙将会变得什么都没有,消失在虚空之中,这就是降维的真正含义。每一个维度的消失都会带来无尽物质和能量的损失,变为虚无。
  正如古代的先知所吟唱的:“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而这些又与他何干?他在几小时内就会化为虚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为了安葬艾AA和他自己,云天明花了整个下午挖了一个大坑,他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干了一会就气喘吁吁,心跳加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其实他直接倒在地上死掉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终究有入土为安的习惯。
    太阳落下去了,晚霞在天边黯淡下来。最后光明亦已消失,时候到了。
  云天明左手里攥着一束艾AA的头发,屈身躺进了坑里,躺在了爱人身边,然后像盖被子一样,将尽可能多的土壤从坑边上拨进坑里,盖住了他们的身体。最后,他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枚生锈的铁片。
  他仰面看着蓝星的天空。那里有几颗寒星刚刚显出光芒来,当然不包括太阳。那颗恒星在三百多年外已经永远地熄灭了。
  但他看到了一个闪烁的银色光点,他知道那是程心和关一帆的飞船。在这四十多年中,他常常可以看到他们的飞船,以低光速绕着蓝星旋转着。已经过去的四十多年,对于他们来说,说不定只有几小时,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但总有一天,他们终会降落在蓝星上,也许会发现自己留下的那个小宇宙。他们会进去,直到宇宙的末日么?
  他们也会像他和艾AA那样,一生一世在一起么?
  无论如何,那时候他连骨头都化成灰了。希望他们能看到他和艾AA在岩石上留下的字迹吧。
  云天明凝望着天空,笑了笑,心情宁和而恬淡,对着他一生中曾经最刻骨铭心的爱说出了她永远也听不到的祝福:
  “祝你渡过幸福的一生。”
  随后,他用铁片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颈动脉,鲜血喷涌了出来。
  一切都结束了。
  ……
  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最初只有虚空,他与虚空是一体的。但在虚空中,一个声音出现了,最初若有若无,然后渐渐清晰和明了起来:
  “……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因号筒要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 我们也要改变。这必朽坏的总要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这必朽坏的既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既变成不死的;那时经上所记,‘死被得胜吞灭’的话就应验了……”
  似乎还在小时候偶尔被母亲带着去过的那间教堂里,似乎还在聆听那个牧师的讲道,只是不知怎么,自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都怪那家伙的讲演太无聊。自己竟睡了多长时间?有半个小时么?母亲怎么也不叫醒自己?
  光出现了。无形的虚空变成了有形质的黑暗,而黑暗又被光的压力扰乱了,变淡薄了。朦胧纷扰的思绪中,男人忽然感到眼皮上透着光亮,似乎有什么光源正在照着自己。
  他睁开了眼睛。顿时那些梦境的残留都退去了,男人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土坑里,诡异的黑暗天空下,一丝丝散乱的星光映入他的眼帘。
  但那光不是来自于星光,而是来自于他身边。
  男人抬起手臂,发现左手无名指上,一个半透明的圆环正在发出熠熠的光辉。
  圆环中还有着圆环,层层嵌套,无穷无尽……
  但他没有感到任何分量,因为那个圆环只是一个虚影,并没有任何实体。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的“戒指”。它复活了。
  戒指的光芒将他躺着的整个赤裸身躯照亮,男人略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顿时呆住了。
  光洁的肌肤、乌黑的头发、丰硕的胸肌、矫健的双腿……还有他感到从体内迸发的充沛力量。男人发现自己比有生以来的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年轻、健康、充满活力。
  男人向身边看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躺在那里,好像他的祖母一样。没有人会相信那是他的妻子。而在他睡去之前,他们还一样的苍老。
  男人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除了光滑的皮肤,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伤口或疤痕。
  等等,什么也没有?
  男人深深按住了自己的脖颈,却感受不到任何脉动。他惊骇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也没有任何心跳。
  男人有一种想要大口喘气的冲动,却发现自己没有气可以喘。他抚摸着自己的额头,那里就和深夜异星上的石块一样冰冷。
  男人跳了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切活动如常。如果说有什么不正常的,那就是太正常了:每一个动作都流畅之极,一举手,一抬足,都充满了力量。他从前病怏怏的身体可从来没有那么听话过。
  男人又想到了什么,奔向附近的一个小湖,似乎他的大脑一发出指令,他的身体便如箭射出,每一步都如猎豹般矫健,掠过蓝色的草地。几秒钟后,就来到了上百米外的湖畔。在戒指的柔和光照下,淡黄色的湖水印出了他的面容。
  他变成了十八岁。
  不,应该说十八岁的他也没有这样整洁坚毅的面容和健壮的身躯。他简直如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一样,充满着神性的光辉。
  男人呆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早该想到,影子不会这么放过他的。
  十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一万年,影子都无所谓,对于它来说,这只不过是让他和他所熟悉的世界的一场短暂话别。他将要打的那场战争,可能将以亿年为计算单位。不差这么一点点时间。它耐心地等他“死去”之后,再重塑了他的身体,让他得到了一副不朽坏的躯壳,以便更好地为它的目的服务。
  他永生了。
  而永生的他,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影子让他干什么,而他也乐于服从,从此心中没有半点的怀疑、恐惧和彷徨。他愿意为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事业奉献终生,全然心甘情愿。
  然而这一切并非真正的自愿,他知道,自己被影子打上了某种不可摆脱的“思想钢印”。他唯有服从,而且心悦诚服。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失去任何的自觉性和自我意识,他仍然是他自己。这时候他才明白了影子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没有关系,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它确实不需要,它创造了他的同意。
  一个又一个真相在男人的内心苏醒过来,他几乎明白了一切。但他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他知道,自己将成为影子的忠实奴隶。为它实现那不可测的宏大目的而衷心服务。
  他忽然想起了以前的听到的一句笑话:如果强奸无可反抗,那么不如闭目享受吧。
  男人的嘴角露出了自嘲的淡淡笑容。他像风一样穿越蓝色旷野,转眼间就到了一块刻着字迹的大石边上,那字迹是:“我们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现在他知道他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过去的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序曲,他的一生其实刚刚开始。
  岩石边上是一个一人高的金属方框,方框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但男人知道里面有什么,一旦进入,就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可他已经离开多少个世界了?他不在乎多离开一个。毕竟,时间又开始了。
  男人摸了摸攥在手上的那束妻子的头发,它还在那里。他想起了什么,又立刻回头,奔回到那块他本来想埋葬自己的“墓地”,到了那个土坑边上,凝视着里面的老妪片刻,然后用手向坑里拨着黄土,将妻子永久地掩埋起来。
  他堆起了一个大大的土堆,并在周围有规律地摆下了一些石头,作为将来寻找用得着的标志。当然他知道,他未必能再回来了。他要去的是另一个世界。
  “我要离开你了,可是我知道,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他在心里对妻子说。然后狠了狠心,掉转头奔回到金属框那里。
  这次,他没有犹豫一秒钟,就跨进了金属框里去,整个人消失在空荡荡的无形之中。
  就这样,云天明进入了属于他的第647号小宇宙。
  
下部
  【时间之外,我们的宇宙】
  那时候,在这个宇宙中,天地未分,混沌未开,光与暗也没有分离,甚至时间还没有开始。
  云天明站在世界的彼岸,回望自己刚刚经过的那道门,却发现门已经消失了,自己被裹在一团云烟缥缈的灰白中,如同进入空无所有的虚拟空间。前后左右都看不到纵深,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实体的存在。
  但是很快,一个声音在这一无所有的空间中、或者是在他脑中响起,他难以分辨这二者:“云天明先生,欢迎您第一次来到第647号宇宙,我是这个宇宙的管理者。”
  第647号。云天明苦笑了一下。他没有猜错,他不可能是影子找的唯一对象。几百亿年来,在那么多维度的宇宙中,影子必然已经和千万个文明接触过,除了三体人这类神经结构不适合接受意识形的生命体之外,也必然有许多和他类似,甚至远远超过他的生命体接受过影子的托付。
  而今前面的那646号呢?不用问,它们肯定已经都失败了,至少暂时还没有成功的迹象。
  那个声音继续回想着:“您的基本资料我已经读取,作为这个宇宙最高权限的拥有者,您可以设置这个宇宙的基本形态。”
  “基本形态?”
  “比如维度、物理常数、物质分布形式、基本元素构成等等。但是请您注意,小宇宙自身的启动能量有限,只能设置一次基本形态,不可更改。在维度方面,如果设置为三维以下,您的身体将立刻被维度潮汐所低维化;如果设置为六维或六维以上,其几何形态将会小于您的身体所需要的空间,您也将立刻被压缩成高维碎片。我建议您选择三、四、五三种维度中的一种。”声音耐心地解释说。
  云天明没有想到他甚至能设置小宇宙的维度,这是怎样一种逆天的存在啊。他顿时明白了,影子的本体也存在于这样一个宇宙之外的宇宙中,只是在三维宇宙中投下了一个投影。这大概也就是它不被低维化,而且能够保持绝对静止的原因。
  宇宙之外的一个十维世界……
  云天明想了想,还是选择了他最熟悉的世界:“那就三维宇宙好了,其他方面与地球类似,有1G的重力,还要有天空、大地,太阳、房屋,农田,和一些……树。”
  管理者没有再说话,但几乎不要任何时间,眼前一花,他就发现自己踩在了坚实的大地上,天穹覆盖在他的头顶,太阳毫不吝啬地将金色的光辉洒在这片大地上,几座白色的房子在不远处矗立着。在房子周边,几株绿树在微风中摇曳着枝叶。树影婆娑,将绿荫笼在房顶上。
  云天明又向远处看去,不过在地平线上,又看到了一个他自己。云天明很快发现,那是他的镜像。这些镜像在四面八方都存在着,延伸到无尽的远方。
  这正是他原本打算送给程心的小宇宙,而今他一个人先进来了。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为了更便于交流,您现在可以设置我的拟人化属性,如形象、声音以及称谓等。”
  云天明想了想,他不太愿意将管理者设置成程心或者艾AA的样子,其他人他了解得又太少,但只有一个“人”他一直很熟悉,那个“人”最初就是从他脑海中诞生的:
  “那就武藤……不,智子吧。”
  白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长发披散在她肩头,一举手一抬足都带着无尽的温柔与魅惑,正是那个时而柔媚时而铁血的机器女郎——智子。
  智子微笑着,穿过不大的田垄走到了他的面前,深深地一欠身。云天明费了好半天劲才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你……你怎么没穿衣服?”
  “您还没有设置。”智子平静地解释说。
  ……
  过了许久,云天明坐在客厅里,品着日式的清茗,对面的榻榻米上,跪坐着一身华丽和服的智子。
  “你不是真的智子。”云天明说。
  “这您应该知道。”智子温柔地笑着,那笑容如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莫测高深。
  “但你看上去和真的智子一模一样。”
  “这不奇怪,您称为‘戒指’的控制器中储存了三体人飞船的全部信息。当‘主宰’第一次和三体舰队接触时,就扫描了舰队上的一切信息。包括智子的一切情况,所以除了具有更高的智能以及不一样的基础设定外,我可以说是智子本身,您还满意么?”智子微笑着。
  云天明心中一动,问道:“你们也扫描了三体舰队上有关地球的信息么?”
  “当然,这对主宰来说是小事一桩。比如您所携带的种子,我们也拥有其全部遗传编码。”智子伸出柔荑,向着房间的角落一指,那里确实放着一包种子。现在云天明知道,这个地球农庄一样的小宇宙是怎么来的了。那可不是幻象或者模型,而是真实的绿树芳草,是根据地球植物的遗传密码重新创造出来的。
  这云天明有些意外的欣喜,他知道三体人的信息共享系统的发达程度:这也就意味着,小宇宙中包含地球和三体世界已知的全部信息。如果程心他们进来,看到这一切,应该会很高兴吧。
  但这些和他还有什么关系呢?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你说的主宰,就是——影子?”他想起了影子曾经狂妄地自称“宇宙的最高主宰”。
  “是的,但严格说,影子是主宰的三维投影。”
  “好吧,不管怎麽说,你和影子是什么关系?”
  “我是影子的影子,为您服务。您是我的主人。”
  “小宇宙存在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帮您到达大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一点在云天明的预料之中,他知道影子不会送给他一处田园让他安度余生的。但他仍然为影子所掌握的神级力量而感到惊诧。
  “时间呢?”云天明有些激动地问。如果能够到达任何一个时间点从而返回过去的话,那么有多少错误可以弥补,有多少生活可以重来呵。
  “小宇宙的时间流逝是独立的,与大宇宙无关。但从您进入小宇宙的一刹,就建立了一个绝对时间点。我们无法去到绝对时间点之前的任何时间,但是却可以前往之后大宇宙中的任意一点。但我建议您不要去太遥远的时代,如果大宇宙进入了二维时代,您一出去就会被二维化,彻底毁灭。”
  “另外那646个小宇宙呢?”
  智子笑了笑:“抱歉,我不知道,一个小宇宙不可能知道另一个小宇宙的情况。我所知道的是,那646个小宇宙中大多数人都回到了大宇宙,去执行主宰交付的任务。当然,迄今没有人成功过。”
  “那么那些人还存在么?”
  “大多数小宇宙都来自更高维的时代,照理说其拥有者已经不可能在三维世界活动了。在三维世界中我们给出的小宇宙只有十九个,我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如何。”
  “那么为什么选我?”
  “您的确不是最佳选择,但是没有时间了。三维宇宙是主宰的投影所能发挥作用的最低维度。主宰仍然可以投影到二维世界,但是不会再有智能,也不可能再阻止隐藏者,宇宙将走向毁灭。”
  “是么,我还以为主宰无所不能呢。”云天明略带讥讽地说。
  “主宰的力量足以改造整个宇宙。但是……用你们的话来说,主宰只是一个‘程序’,在十维宇宙毁灭后保存在小宇宙中,不断地向新的宇宙投影,进行意识形交流,如果不找到合适的执行者完成最关键的步骤,其能力无法得到充分发挥。”智子没有理会他的“不敬”,而是认真地解释说。
  “这么说主宰真的在小宇宙里?小宇宙究竟是什么?”
  “是十维宇宙的碎片。小宇宙和大宇宙的隔离要求以维度的绝对展开为基础。只有在十维时代,才有充分的维度可以用来制造小宇宙,并脱离大宇宙而独立存在。在十维宇宙之后,任何文明均无法独立制造出小宇宙来。”
  云天明点了点头:小宇宙这种不可思议的造物当然不可能普遍存在,如果每个文明发达到一定程度都能够制造小宇宙,那么大宇宙怕是早就被那些神级文明瓜分干净了。
  “主宰存在的目的,就是恢复十维宇宙?”
  “这您应该知道,主人。”智子恭谨地提醒说。潜台词是:您也应当为这个崇高目的而服务。
  “是的,但是我知道得还不够。那么为什么要寻找隐藏者呢?这和恢复十维宇宙有什么关系?”
  智子一下子严肃起来:“隐藏者是主宰唯一的敌人。这个宇宙中的一切智慧和文明,主宰都不在乎。唯有隐藏者令主宰不安。只有同样来自十维世界的他们才具有和主宰匹敌的力量,也是唯一有可能阻止主宰启动维度逆转的。”
  云天明抓住了一个关键词:“‘维度逆转’?这是怎么回事?”
  “目前现实宇宙是三维的,高维实际上仍然存在,但是被禁锢在微观世界,这和三维宇宙的基本物质结构有关。维度逆转是利用真空衰变,从最基本的层次拆分现有的物质结构,基本粒子依其本性,将会重新进行高维组合,重建十维世界。”智子做了一个表示分开又合上的优雅手势,好像在说男女分手复合之类的琐事一样。
  但云天明明白了这几句话的意思:从低维宇宙的角度看,维度逆转就是摧毁整个宇宙,除了基本粒子外,没有什么东西会保留下来。主宰力量的不可思议令他从心底感到了畏惧。
  “其实主宰所做的,只是除去人为的扭曲,让大自然恢复真正的自然。”智子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又淡淡地说。
  “维度逆转能恢复……被二维化的太阳系和地球么?”云天明抱着一线希望问。
  “这不可能,”智子摇了摇头,“三维的太阳系本身就是维度扭曲的产物,维度逆转是恢复世界的原初状态,不可能恢复到三维四维,只能恢复到最初。”
  云天明的希望破灭了,他颓然说:“那好吧,既然影子,不,主宰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他还不动手呢?”
  “没有那么简单,隐藏者在全宇宙范围内设下了屏障,主宰不能够轻易进行维度逆转,否则会暴露自己的所在。所以——”
  “慢着!难道隐藏者设下的屏障就是……智子盲区?”云天明突然想了起来。
  “是的,”智子点点头,“不过智子盲区并非是为了造成你们所谓的黑暗森林状态才出现的。这只是它一个微不足道的副作用。智子盲区的真正用意是探测主宰所发出的超弦波的能量反应,一旦主宰要在宇宙范围内发动维度逆转,隐藏者就会定位主宰,从而出手去摧毁它。”
  云天明无言以对。摧毁了地球和三体两个世界,并且主宰他所知道的整个宇宙中无尽文明的黑暗森林法则竟然只是两军交战时一个军队布下的地雷阵所带来的一个小小“副作用”,这令他情何以堪。
  “可是主宰不是在另一个小宇宙里么?隐藏者怎么可能攻击到它?”云天明说。
  “并不是那么简单,”智子耐心地解释说,“所有的宇宙,大宇宙和小宇宙都在……超膜上(云天明露出了询问的表情)。超模是宇宙的最终极存在结构,在此无法详细解释。而小宇宙的超膜坐标不会距离大宇宙太远,否则无法投影和建立入口。大宇宙中最高级的文明,是可以在超膜上攻击小宇宙的,如果能够定位的话。”
  “这……怎么攻击?”
  “主要是利用宇宙势能差,具体方式即使告诉您也不一定能理解。不过有时候需要将整个恒星系的质量转化为纯能,输出到超模上去。”智子抿了一口清茶。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几万光年、几千亿颗恒星,包含上百万个文明啊!这只是一个设想吧?”
  “不,这种试探性的攻击发生过许多次。隐藏者改变一个星系的重力法则,利用谢尔夏夫力让所有的恒星都以高速落到星系的核心去,通过斯蒂芬金效应造成无与伦比的超级黑洞,在那里创造出足以击穿宇宙的空间扭曲,然后将能量放射到超模上,进行跨宇宙攻击。其实主宰本来有十二个副本,在三维宇宙之前被隐藏者摧毁了七个,在三维宇宙早期又摧毁了四个,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这么说隐藏者已经将四个星系纯能化了?”云天明惊讶地问。
  智子微笑着看着他,轻轻摇头,好像在怜悯他想象力的贫乏:“不是四个,是成千上万个。跨宇宙攻击的命中率太低,绝大多数星系的能量都浪费了。其中纯能化后的残骸和产生的一些次级辐射很早以前就被地球上的科学家发现了,他们对此迷惑不解,称之为‘类星体’。”
  云天明失魂落魄,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知道他卷入的是怎样两个对手之间的对抗。他在宇宙中流浪的岁月中所听说的那些波澜壮阔的银河战争曾使他叹为观止,但和这场宇宙两大神族的战争相比,比蚂蚁打架也强不了多少。
  “不过,隐藏者既然有这样的超级能力,为什么还要隐藏起来?”
  “他们毕竟置身在大宇宙中,主宰所在的十维小宇宙能对大宇宙中任何一点——可以包括数千光年的范围——进行维度逆转,只要得知相应的坐标。面对这种打击,大宇宙中的一切防护方式都是无效的。如果不隐藏自身的坐标,隐藏者早就被消灭干净了。实际上,在三维宇宙初期的战争中,主宰也的确摧毁了隐藏者的两个控制中枢,发动了部分的维度逆转。但是没有想到隐藏者还藏有另一个控制中枢,他们借此摧毁了主宰的好几个副本,并中止了维度逆转。正是这次战争形成了三维宇宙的基本结构:曾经被维度逆转的部分形成了许多个直径达一亿到三亿光年的超级空洞,在那里除了被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空间维度外,一切都被摧毁了。而其他的部分则成为星系相对密集的丝状结构。宇宙中大部分暗物质也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
  一个又一个曾令人类百思不得其解,作出过各种猜测的宇宙学问题被揭开了。真相令云天明战栗不已。但他如今已经成了这盘伟大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只能拼命向前。
  “我能做什么?”云天明问道。
  “在二维化之前找到隐藏者。主宰自身在大宇宙中只能通过类似影子的方式进行随机查找,碰到谁算谁,无法主动探测。而且最多只能有九个投影,否则隐藏者可能根据投影在宇宙中的不同方位推测出小宇宙在超膜上的位置。所以主宰需要您这样的智慧生命来帮助我们,我们知道这并不容易,但是您至少还有上百亿年的时间,有主宰赋予的不朽肉身,还有‘戒指’,凭借‘戒指’,您随时可以回到这个小宇宙中来,主人。”智子热切地说。
  “好吧,关于隐藏者还有什么线索么?”
  “没有太多的。目前我们只怀疑一个叫‘归零者’的神秘群体可能与之有关。”
  “归零者?”
  “嗯,他们自称是归零者,在最近几亿年中影响很大。可能是一个文明,也可能一些文明的联合体,他们想要重新启动宇宙,回到田园时代。”
  “那不是……和主宰的目的一致么?”
  “但是方向不一致,归零者认为要恢复十维世界,必须要首先降到零维,然后才能反向循环到十维。这当然是胡说,零维之中连文明也不可能有,那将是彻底的死亡。这些人要么就是根本不知道高维恢复原理的白痴,要么就是背后有隐藏者在推动,或者两者兼有之。”
  “他们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归零者发源于哪里,但在最近几亿年中,他们在好几个星系上建立过据点。最近的是在银河系,距太阳系六千光年外的野鸭星团,最远的是七亿光年外的一个星系。不过对于小宇宙来说,距离都是一样的。您还有什么问题么,主人?”智子似乎想说:您该动身了。
  “最后一个问题,”云天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这场战争究竟从何而起?隐藏者究竟为什么要降低维度,毁灭那个完美的十维世界?”
  “主宰也不知道,”智子摇头说,“不过有关的信息,可以通过意识形的方式传输给您,也许您自己可以找到答案。”
  云天明微微一惊,智子忙解释说:“您不必惊慌,您的身体已经经过主宰的改造,足以接受初级的意识形,不会再对您的精神造成伤害了。”
  云天明点了点头。于是智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云天明对面,说:“失礼了!”然后按住他的肩头,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云天明被她深邃的目光所吸引,那里似乎有两个看不见的漩涡,将他吸引了进去。一瞬间,他就被裹挟在无穷无尽的观念和意象之中了。
  面对着信息的狂潮,云天明感到微微有些难受,这和他上一次被意识形所重创的感觉并无二致。但是这次真的不同了,很快似乎有一股力量将他从意识的海洋中托起,然后用阳光照亮他整个的思维领域。顿时间,一切都豁然开朗。所有的意念、形式和幻象都被赋予了统一的意义,它们彼此相连,构成基本的逻辑和文法形式,然后再一层层叠加,直到囊括千万意念的统一形态。和以往只能明白最粗略的轮廓不同,这一次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一切的一切,全都明彻了。
  他看到了宇宙的诞生:从一个点中,迸发出了无限的物质与能量。在一瞬间,十维世界就出现了。这一次,云天明真正看见了十维世界本身。没有语言能够形容这个世界的完美。不需要任何时间,光就从世界的一端传到另一端,速度无限。其他的速度也几乎是无限的,在十维世界的各个角落,弹指间便有千千万万的生命形态构成了,由于无限的光速,它们彼此之间立刻建立了联系,成为了统一体,进化出了智慧,随即文明兴起,科学、文化、艺术都立即出现了,并在瞬间达到了完美的状态。物质、生命、智慧、文明……一切都是统一的。所有的物质都具有生命,所有的生命都具有智慧,所有的智慧都是和谐的文明形态。整个宇宙与其说是像三维宇宙那样,空荡荡的空间中点缀着孤独的星体,不如说其本身就是一个活的生命体,一切生命都是这伟大生命的一部分,一切智慧都归属于最高智慧,什么黑暗森林状态,对于这个最高的灵性世界来说是不可理解的。
  看到了这一切,云天明才明白了,主宰想要恢复那个完美世界的急切和渴盼。凡感受过那个无限生机的世界的,又怎能忍受三维宇宙的空漠和粗犷呢?他也更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邪恶的隐藏者要摧毁这样一个美丽而和谐的世界?
  他随即看到了大毁灭的发生。
  在这个世界的中心——这样说可能引起误解,事实上十维宇宙的任何一点都是其中心——柔和的生命之光突然熄灭了,出现了一点点黑暗。如同无限大的白纸被一滴墨汁所玷污了。这本来不起眼的黑暗以光速向周围扩展,由于光速本身是无限的,黑暗扩展的速度也是无限的,在一瞬间,整个十维宇宙就都沉沦到了黑暗之中。
  虽然毁灭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但仍然有明确而精细的先后次序。云天明通过“意识形”,观察到了其具体细节。那是一种三维宇宙中的语言无法形容的改变,如果勉强要比喻的话,宛如整个世界都是由无数立着的多米诺骨牌组成的图案,而今多米诺骨牌全部倒下了,但本来的图案仍然存在,只是其结构已经大不相同了,似乎一下子变“平”了。
  宇宙从十维降到了九维。十维宇宙一个冷酷的叛逆之子,就这样杀死了哺育他的母亲。
  在降维的最后一瞬间,一些有组织的变化发生了。似乎十维宇宙本身残存的力量进行了抵抗,在明与暗的交汇点发出了异常炫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宇宙。如果将银河系的光芒与之相比,大概也就相当于灿烂阳光下的微弱烛光而已。
  在这十维宇宙中决战的最后的一瞬,云天明感受到了隐藏者发出的一个意识形,那是一种疯狂的沙场呐喊:
  “这个宇宙太小了,我们需要更大的空间!”
  云天明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减少了一个维度的九维宇宙会比十维更大?
  由于变化的速度是无限的,云天明不知道十维宇宙的抵抗是否起到了什么效果,他只看到黑暗毫不减速地前进,在瞬间吞没了整个完美世界,只有一些微小的碎片脱离了这个世界,飞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他知道,那就是主宰和他所在的小宇宙了。
  云天明现在知道了,创造“主宰”的,不是任何一个单独的文明,而是被赋予了生命和文明的十维宇宙本身!说不定十维宇宙自身的灵魂,或者那灵魂中的一个碎片,也藏在宇宙之外的“主宰”之中?所以它才如此执着地要恢复自身?
  九维宇宙出现了,它看上去只是残缺的十维宇宙,像一个破碎的卵。正如盘古死后,身体各部分都化为山川日月一样,九维宇宙是从十维宇宙的尸体上演变而成的。它本身已经没有了生命,却是无数生命体交战的战场。是的,战场。如果要勉强形容的话,这个宇宙就是废墟上的城市,处于撕裂和战乱之中。
  “九维宇宙的历史是十维宇宙的延续。与低微宇宙的降维不同,十维宇宙的统一生命体在降为九维之后并未死亡,只是分裂了,变成了并列的无数文明,绝大部分都保留了十维宇宙的记忆和文明。其中大部分联合起来都试图恢复之前十维宇宙,但也有一部分被隐藏者所蛊惑,加入他们的阵营。”智子输入的意识形告诉他。
  被隐藏者蛊惑?为什么?云天明不明白。
  云天明看到,在九维宇宙中,虽然光速仍然快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但已经并非无限。战争也并非瞬间就能完成,而明显经历了一个复杂变化的过程。试探性的维度逆转和降维常常同时发生,产生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效应,整个宇宙像一块橡皮泥那样不断变化着形状。
  但最终,触目惊心的大降维仍然发生了,黑暗降临了,在万千文明的绝望惨呼中,宇宙像一个迅速瘪掉的气球一样,再次向低维度跌落。不久之后,九维宇宙又被八维所取代。
  八维宇宙是一个古怪的世界,整个宇宙是一个其大无外的超球形固体,在其中有成千上万的洞穴和隧道,当然都是八维的。如果用三维宇宙的比喻来形容的话,就好像一块充满了孔洞的冻豆腐。在八维宇宙的各个洞穴里,一个个被降维的文明又逐渐醒来了,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搏杀。虽然八维宇宙的光速已经相当低了(智子说,‘仅仅’相当于每秒15亿光年),但战争的速度仍然异乎寻常地快,片刻之间,可能有上万光年的“巨岩”被凿穿,或者相当于几个银河系大小的“洞穴”被坍塌的固态体所填满。当然这一切都是云天明的估计,八维宇宙的大小是不能用三维标准去衡量的。
  在战争中,宇宙再次不可避免地坍塌为七维,七维宇宙的结构要比八维宇宙简单得多。由无限大的六维平面分成两半,一面是凝固的世界,另一面是空旷的空间。宇宙中所有的文明都分布在这个绵亘数十亿光年的六维平面上,但这个“平面”本身就是比三维空间要复杂亿万倍的结构了。和前几个宇宙一样,七维宇宙从一开始就陷入各大文明的战争之中。在这些文明中,从十维宇宙时代传下来的古老文明已经不多了,新生的本土文明占了统治地位。这时候黑暗森林法则开始发挥了日益重要的作用,各个文明斗得不可开交,维度武器在宇宙的各个角落被频繁使用,这导致了再一次的降维。
  “九维、八维、七维三个时代是十维宇宙的延续,十维宇宙的两大阵营在这三个宇宙中继续交战着,但每降一个维度,主宰的阵营一边就被削弱一分。当然,同时隐藏者也在被削弱,但总的来说,这对他们是更加有利的。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降维。他们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降维,即使能用降维武器将他们低维化,也只是将战争延续到了下一个宇宙。”智子说。
  在六维宇宙中,几乎已经看不到古老文明的踪影了。这个宇宙的形态最为奇特,是无限的能量之海上漂浮着亿万个暗物质的岛屿——当然是在六维意义上的。每个岛屿都有上万光年大小,其内部都可以构成一个独立的宇宙,而岛屿之间差不多有着上百万光年的距离。在能量海和各个暗物质岛上都进化出了千奇百怪的文明,他们之间的壮烈而唯美的战争比任何奇幻小说的想象都要精彩。从能量海中飞起的火凤凰、在岛屿深处盘旋的暗黑之龙,永远在风中飘荡的花之王国……这些文明的胜利如诸神的伟力一样雄壮,而它们的灭亡也如天鹅之歌一样凄婉。
  降维、降维、再降维。
  五维和四维宇宙和现在的三维宇宙除了维度不同,其他方面已经相当接近了,其基本结构都是广袤的黑暗空间中点缀着暗淡的能量体系。光速和其他速度也一层层缓慢下来。现在,要从宇宙一头到达另一头,所需要的时间不是以分秒,也不是以旬日,而是以千万年来计算!这不可跨越的距离造成了文明之间的永久隔阂,拜隐藏者所赐,黑暗森林的状态彻底胜利了,每一个成熟的文明都隐藏在黑暗中,随时会对暴露自己的猎物开枪,而自己随时也会被更强大的敌人消灭。
  除了两个亘古以来的对手,主宰和隐藏者。
  一个个宇宙方生方死,一个个文明潮起潮落。在恒河沙数的时间烟尘之后,一只叫做云天明的虫子在看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云天明离开了智子的眼睛。虽然拥有了神性的身体,比上一次接受意识形的情况要好得多,但他仍然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
  “我不懂,隐藏者说‘这个宇宙太小了’,是什么意思?”云天明喃喃道。
  智子困惑地摇摇头:“主宰也不懂,这或许是这个宇宙间最深的秘密了。不过您也无须知道,只要完成任务就行了。隐藏者……不可理喻。”
  云天明走出房屋,小宇宙的“门”——一个长方形的虚线方框——在远处出现了,他向着那“门”走去。智子默默地跟随着他。云天明走到了门前,回头问智子说:
  “大宇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小宇宙的时间是独立运行的,和大宇宙时间流逝没有关系,从某种意义上,现在的大宇宙时间仍然凝固在您进入小宇宙的那一刻。我们也可以按照不同的比例进行调控。但我说过,不要去太远的未来,那时的宇宙可能已经二维化了。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亿年的。”
  云天明笑了笑,一百五十亿年还是“时间不多了”,多么可笑,在一天以前,他还以为自己时断时续七百多年的生命就是全部。
  他曾有过几千年的梦魇,但比起即将到来的,又什么都不算了。那是可能绵亘上百亿年,再也不会醒来的噩梦。
  想到在黑暗星空间不可测的未来,他的心一下子软弱了下来,他还想见一个人。他本来不想再见她,让依然年轻美貌的她看到自己一副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的样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仍然可以再见到她。
  “我可以再等一阵子么?我想等……他们进入这个宇宙,和他们说几句话。”
  智子当然知道“他们”是谁。
  “这无所谓,”智子说,“不要太久,一亿年之内都没什么关系。那么,我将时间流逝比例设定为每小时一千万年,可以么?”
  云天明点点头,忽然又觉得索然无味。自己和另一个女人缠绵了一世,在她死后几天又去见前女友,自己还指望什么么?这些日子以来,程心和关一帆之间又会发生什么呢?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角色?
  我真正爱的人是程心么?还是艾AA,抑或是早已经死去的艾晓薇?
  云天明惘然摇了摇头,这一切本来不会成为问题,他本来可以和程心宁馨地生活在一起。都是因为死线扩散改变了一切。光速变慢了,漫长的时间分隔开了他们。他们在时间的江之头和江之尾相互遥望,却永远见不到对方。如果在光速无限的十维宇宙中的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等等!
  一个朦胧的意念闪现在云天明的脑海,随即清晰起来。云天明想到了什么,一个他之前从未想到的关键点。正是因为他对此太熟悉,所以反而忽略掉了其关键意义。
  “三维宇宙存在了多少时间?”他转向智子,目光炯炯地问。
  “按地球年来计算,大概是138亿9400万年。”智子很快给出了答案。
  “四维宇宙呢?”
  “100万年。”
  “五维宇宙是?”
  “131年。”
  “六维宇宙?”
  “九天。”
  “七维?”
  “两分钟零三秒。”
  “八维?”
  “12毫秒。”
  “九维?”
  “31纳秒。”
  云天明按捺住内心的兴奋,问出了最终一问:“那么,十维宇宙呢?”
  智子罕见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永恒。在十维宇宙中不需要时间。”
  “我早该想到,”云天明喃喃道,“无限的速度,无限的效率,一切从开始就已经完成,瞬间达到完满,不需要任何间隔……这是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
  “没有时间,没有运动,没有变化,没有过程……开始即结束!刹那即永恒!没有活生生的生命,只是无穷张胶片的叠加。这是一个——死亡的世界。”
  “我不明白,”智子说,“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完美的世界本来就不需要时间。时间只是……令人厌恶的延迟而已。”
  “因为你是主宰的影子,”云天明说,“和主宰一样,时间就是你的盲点。你根本上并不是生活在时间里,你也永远看不到时间本身。我给你讲一个地球的神话吧。”
  “我知道所有的地球神话。”智子不屑地说。
  “但是你不一定能了解其意义,不是么?否则你可能早已经明白隐藏者的动机。在希腊神话里,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和大地女神盖亚结合在一起,生出了许多的诸神。但是乌拉诺斯厌恶这些儿女们,用生殖器把他们顶回了盖亚的子宫,不让他们出世,而天与地也处于永恒的结合状态,无法分离。后来盖亚因为被乌拉诺斯所包围和挤压而感到痛苦,让她的儿女们去消灭父亲乌拉诺斯,最后她的儿子克洛诺斯砍下了乌拉诺斯的生殖器,让乌拉诺斯离开了盖亚,从此天与地分离,诸神出世,宇宙万物才具有了生机。”
  “这个粗俗无趣的故事和十维宇宙的事有什么关系?”
  “克洛诺斯就是希腊语的‘时间’。这是一个隐喻,时间让一切开始。隐藏者需要的就是时间,没有时间的宇宙,再大都太小了。所以隐藏者无法忍受,必须要降维。每降一次维,时间就延长至少上万倍。隐藏者不是疯子,也不是恶棍,他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对于隐藏者来说,降维就是为了创造时间,所有消失的维度,都将通过时间获得补偿。它们——或者它们的一部分——都以某种方式被转移到了时间中!这就是降维的积极意义!没有降维就没有时间!”
  “也可以这么说,我们早已经发现,时间本身是对光速降低的一种补偿性效应。”智子若有所思地说。
  “正如克洛诺斯分隔天地一样,时间分开了宇宙,也消灭了十维宇宙这个永恒不变的生命体。从此以后,任何文明都必须生活在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之中,世界变成了未知的无限。有了时间,才有希望、期待、等候、惊喜、回忆、遗忘……才有了——自由。”
  “这些都没什么意义。”智子干巴巴地说,“永恒才是一切。”
  “可是隐藏者并不这么想,他们被绝对统一和永恒不变的十维宇宙压榨得喘不过气来。而在后来的九维宇宙中,有越来越多的分裂的文明体认同了他们,选择了他们。他们呼唤着更多的时间。这也是主宰最终失败的原因,不是么?他们需要时间,除了主宰之外,一切活着的东西都需要时间。”
  “可是据我所知,时间也是人类大多数悲剧的来源。如果没有时间,你和程心也不会分离。”智子反驳说。
  云天明凄楚地笑了笑:“但也不会有任何的幸福。没有我和薇薇讲故事的那一个月,没有我和程心在湖边的那一个小时,没有我那些长达千年的瑰丽的梦境,也没有我和艾AA在一起生活的四十多年。没有时间,也许我连自我意识都不可能有。”
  “这些都是玄想,”智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即使这样,在第九维中他们已经拥有了时间,为什么还要继续降维下去?”
  “这一点也只能猜测,”云天明说,自从再生之后,他的思维变得格外清晰和敏捷,“隐藏者通过降维创造了时间,但又被时间所淹没。他们已经开启了这个魔盒。无法再回头了。在时间中,一切有生也有灭,它们当然不会甘心只活几微秒、几天、几年,它们不要在时间中死亡,而要永远活下去,所以它们才会不停地降维,这既是为了躲避主宰的追杀,也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时间。当然到了后来,其他的文明出现了,它们也加入了这场游戏。宇宙变成了黑暗森林,降维也成为了攻击手段。每一个文明都为了让自己能延续更长时间,而不惜降低宇宙的维度……这种游戏继续下去,每一个宇宙的时间都是上一个宇宙的一万倍左右,而代价则是损失了一个宝贵的维度。如果到了零维宇宙,那就将是除了时间,什么也没有的虚空了……”云天明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将又是一个唯有死亡的世界。
  黑暗森林的两端,一端是死亡的完美,另一端是死亡的虚空,而真正的生命只有存在于严酷而残忍的黑暗森林之中:死亡是生命必须的环境。
  “所以你必须阻止它们。”智子说,“疯狂的隐藏者想将整个宇宙作为奉献给时间的祭品。如果宇宙变成了零维,那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到时候不会再有任何生命或智慧存在。退一步说,就算还有什么东西存在的话,也只能困在无穷的时间里,即使一万亿年也只是这无尽刑期中的一秒钟而已。”
  “但是主宰在宇宙之外,”云天明问,“为什么不在零维的时候进行维度逆转?相信到时候隐藏者也在零维宇宙中毁灭了,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主宰的力量。”
  “这次您错了。零维宇宙没有维度可言,也就脱离了超膜,主宰追踪不到它。这种现象被称为宇宙蒸发,在超膜上经常发生。所以您必须帮助我们,在三维宇宙就阻止隐藏者。”
  云天明冷冷地说:“我需要一个理由。否则我看不出为什么要费老大的力气,用一种死亡去对抗另一种死亡。”
  “您不应该需要理由,主人。主宰已经将他的意志灌输给了您,您只需要执行他的意志就行了。”智子有些不解。
  “是么,”云天明冷笑着说,“那么我告诉你,主宰的‘思想钢印’控制不了我。意识形的控制力是诉诸理性的,在于正确无误的观念基础,如果事实部分有致命的错误,那么它的力量也就消失了。主宰不知道时间的意义,也不知道十维宇宙的根本缺陷所在,那绝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它命令我去设法恢复完美的世界,而我现在知道,那个世界是根本不存在的,因此主宰的命令对我也没有了意义。刚才我已经将它消解了,从现在起,我不需要服从任何人。”
  智子沉默了,静静地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云天明。云天明不由退了一步,担心她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反制手段。
  但最终智子说:“不必担心,主人,我不会对您不利。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服从您的一切命令。您很特别,在647个小宇宙受赠者中,您是唯一一个可以反抗主宰权威的生命体,主宰创造我的时候并未想到这种意外情况。”
  “三体人对我大脑和神经的折磨使我学会了很多。即使在主宰的意识形压迫之下我还是保留了一个可以对此反思的心灵黑箱,否则我早就被主宰的意志所吞并,成为它的工具了。”
  “是的,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既然如此,我需要计算,然后才能知道,是否可以给您一个帮助我们的理由。”
  智子闭上眼睛,如同禅定一样沉默了许久。云天明望着地平线上他们的影子,静静地等待着,阳光照在这诡异的一对身上。终于,智子霍然睁开了明亮的双眼:
  “云天明先生,计算已经完成。是的,我可以给您一个理由。”
  云天明狐疑地看着她,智子微微一笑:
  “刚才您曾经问过,维度逆转能否恢复太阳系和地球,是么?”
  “嗯,可是你说这不可能。”
  “是的,但是这只是答案的一半。完整的答案是:单独恢复太阳系和地球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恢复一切,也就可以恢复您的星系和故乡。”
  云天明的眼睛亮了,他迫不及待地问:“恢复一切是什么意思?”
  “维度逆转,是让每一个基本粒子都按其本性,恢复到原初状态,释放蜷缩在微观中的所有维度,以重建十维宇宙。即使主宰也不能自由决定维度逆转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一旦恢复,就只有完全地、彻底、分毫不差地恢复原状。”
  云天明竭力把握着她话语的意思,但仍然似懂非懂。
  “即使没有时间的十维宇宙,也是按照自然法则形成的。一切仍然必须遵循严格的因果律。如果一切恢复原状,那么一切也都将按照原来的轨道继续发生,不会有任何改动。”
  “天,”云天明忽然明白了一点“这难道是说——”
  “是的,十维宇宙的生命体会在一刹那形成,在同一瞬间,隐藏者也会发动反叛。宇宙会以同样的模式降到九维,然后在战争中又降到八维、七维、六维……直到你们的宇宙。”
  “银河系会再次形成,您的太阳也会形成在银河系的这条旋臂上,地球和其他的行星也会重新出现,沐浴在一模一样的阳光之下。在地球上,原始生命会形成,经过漫长的演化,进化出多细胞的生物,总鳍鱼会登上陆地,爬行动物遍布整个行星,然后一颗小行星会灭掉恐龙。一种不起眼的猴子会从树上下来,建立文明、国家、宗教、科学……您的祖国会和世界的其他部分一样,再次重生;古代的帝王们会再次御宇天下,战争和起义也会接踵而来;诗人们会再度吟唱着同一首诗的句子,科学家也会为同样的难题呕心沥血;叶文洁会再度向三体人发送入侵邀请,罗辑会再度想出黑暗森林法则,程心也会再次成为执剑人……当然,您也会在同一天同一小时同一分钟同一秒钟从母亲的子宫里降生。一切都会……再来一遍。”
  “再来……一遍?”云天明喃喃道,他被这个简单而疯狂的念头震撼了。
  “是的,一切都会完全重复,哪怕最细小的细节也不会有所更迭。你再次见到程心或者艾晓薇时,她们穿的是同一套衣服,而对你说的话也会完全一样。你和程心说话时,同样的风会吹拂着你们的头发,同样的雨丝会落在你们身边;你安乐死那天,也会在同一个时刻被程心所阻止;你会再次穿梭于同样的梦境,再次从维德的枪口下拯救程心,也会再次见到主宰的影子,再次来到蓝星上,和艾AA堕入爱河,甚至你们每一次做爱时的姿势也会完全一样……最后,在两百亿年,或者一千亿年后,同样的您和我会站在这里,说着同样的话语。当然,那时候无论是您还是我都不记得这些了。”
  “这……这太难以置信了。”
  “这是计算得出的结果。”
  “可是将一切再重复一遍,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只能说:如果第一遍有意义,那么重复也就有意义。”
  “那么主宰的目的,就是这个宇宙历程的无尽重复么?在一刹那的十维宇宙之后是一百多亿年的向低维坠落?而在回归一刹那之后,再度毁灭?”
  “你忘记了,对于主宰来说,时间是不存在的。永恒的十维宇宙,和永恒回归的十维宇宙没有什么区别。一旦发生,就是永恒。”
  “哈哈哈,”云天明狂笑了起来,“我以为隐藏者已经够疯狂了,想不到主宰更疯狂。宇宙的尽头,居然不是一片虚无,而是永远循环播放的电影!”
  “但是,”云天明忽然止住了笑声,忽然想到另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可能,“如果一切可以一丝不差地重复,那么这件事必然早就已经发生过了,甚至也许发生过无数次了。我们说不定已经是在无数轮回之后了!”
  他看着地平线上的他和智子的影子,那个他又看着更远处的地平线上的他,而那个他看不见的他也必然在盯着更远处的他……无穷无尽。这正是智子的理论的形象写照。
  “很有可能。”智子平静地回答他。
  “你——不是,是主宰——也不知道么?”
  “维度逆转之后,即使是主宰也必须重新轮回,不会有上一个宇宙的任何记忆。”
  “好吧,让一切再来一遍,这就是你的理由?”
  “是的。”
  “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回答你:不!我以前曾经看过一部让人发疯的白痴动画,叫做《永无止境的八月》,每一集的内容几乎都是一样的,那里因为有一个和主宰差不多疯狂的女孩子控制了整个世界,所以所有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而毫无记忆,同样的情节一再重复着,成千上万个轮回,连几乎一模一样的片子都拍了七八集,简直让我想把电脑给砸了。你以为我会让这个宇宙沦为同样白痴的动画片么?”
  “这只是表面的相似,”智子镇静地说,不理会云天明因惊骇而表现的狂躁,“如果宇宙是一部动画片的话,那么也没有一个想砸掉电脑的观看者,至少这个观看者不是你和我。对您来说,就像动画片里的角色一样毫无记忆,虽然永恒地重复着同样的经历,但是每一遍对您来说都是崭新和唯一的。所以您应该记住我刚才的话:如果第一遍有意义,那么重复也就有意义。”
  云天明平静了下来,他开始咀嚼智子的话,不得不承认她是有道理的。
  一代代的细菌、虫子和大部分生物,它们都重复着先祖同样的生活而几乎没有变化。对他们来说生命并不会因此变得没有意义。一个人出生了,死去了,如果他的一生幸福而充实的话,他会拒绝再过一次么?再一次第一次出生,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和心爱的人接吻,第一次……这一切并非毫无意义。
  他呢?他曾经觉得自己的一生毫无意义,曾经觉得自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曾经多少次想过死……但是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他仍然觉得自己一生是虚度的么?他真的不愿意再活一次么?他真的不愿意再次见到怯生生的艾晓薇敲开自己的房门?不愿意再次和程心坐在湖边,偷偷地看她的眼睛?不愿意兴奋地第一次偷偷买下武藤兰的光碟?不愿意独自徜徉在自己玫瑰色的梦境中?不愿意在那蓝星的初夜,吻下艾AA渴盼的朱唇?不,他依然愿意!他和主宰一样,哪怕要等待千万年,哪怕要经历无数挫折苦痛,只要能再次沉醉于那些美好的瞬间,他宁愿再次,第三次,第一千一万次投入同样的轮回。
  而他知道,和他一样,从无穷的苦难与原罪中诞生的人类文明和地球生命也是如此。
  “你是对的,”云天明最后说,“这是一个好理由。真他妈的好。”
……
  云天明做完最后的一些交代后,就离开了小宇宙,返回到他所来自的那个广袤时空,他将在亿万光年的黑暗森林间如幽灵般飘飞着,遍访万千深深隐藏自己的文明,去追逐着他那渺茫不可及的使命——在一切隐藏自己的文明中,找出那最深的隐藏者。

    在他临走前,他嘱咐智子,如果程心和关一帆有一天来到这个宇宙,让她不要告诉他们曾经见过自己,而要表现得和真正的智子一样。他不想让他们的心中还有自己的阴影存在。

   “属于上帝的归上帝,属于凯撒的归凯撒。”那么属于关一帆的就归给关一帆,属于他云天明的……什么也没有。

    不过,他最后还是把那一束艾AA的头发交给了智子:

   “如果我在大宇宙毁灭之前能回来,你能克隆她么?我不想隔整整一个宇宙的时间才能再见到她。”

    “这技术上很简单,我现在就可以做到。”

    “不,还是等我回来以后吧。克隆的她已经不是她的……前世了,我也不知道将怎样面对这个新的艾……艾什么。”但不知为什么,他仍然觉得,这个和他纠缠了两生两世的女子还会以某种方式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许会再见面的……

    当然,这多半只是他美好的奢望。

    云天明的身影消逝在虚线方框中。他被投放到了六千光年外的野鸭星团。此时的云天明不需要宇宙飞船承载自己,他自己就是宇宙飞船:他的身体除了外表看来,和人类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自身就能进行曲率驱动,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光速翱翔在三维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小宇宙的时间停止了转动,一切又沉入黑暗之中。智子静静地坐在时间停滞的房间里,等待着云天明通过“戒指”发出信号,重新回到这个宇宙中,召唤她的服务。

    在一个没有任何间隔的“间隔”之后,信号出现了,但不是云天明。

    智子睁开了眼睛,她立刻知道,在外面的大宇宙中,已经有一千八百九十万年过去了。

    云天明没有回来,来的是另外两个有进入权限者。

    智子虽然没有时间感受,但她不会不知道,对于云天明这样的人类来说,一千八百九十万年意味着什么。

    或许云天明早已经变为碎片和尘埃,再也不会回来,或许他还在遥远的世界里跋涉着,寻找着隐藏者那几乎不存在的踪影,或许他正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寻欢作乐,早已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作为纯能态所转化而成的量子智能体,智子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担心、恐惧或者好奇,更不会为或许早已烟消云散的云天明感到悲伤,这些情感对她来说都是不必要的。她只是按照云天明之前的设定,去完成她的任务。

    她走出了房间,穿过了田垄,来到了她在不久之前——或者一千八百九十万年前——见到云天明的那棵树下,向着对面的一对男女深深地一鞠躬:

    “生活很大,宇宙更大,我们真的又相会了。”

【第1325436564号时间颗粒 某片星星云】
  歌者没有想到,王召见了他。
  虽然在亿万个时间颗粒之后,他已经成为一粒种子上的长老。但对于至高无上的王来说,也只不过是千万个低级长老中的一个,只不过比别的长老更爱唱歌而已。他不明白为什么王要召见他。也许是因为王知道他——就要死了?
  在他周围,一千万个构造长度之内的无数世界已经被弹星者的后代所占领。天知道它们怎么繁衍得那么快,胜过讨厌的矩阵虫。小弹星者们几乎明目张胆地炫耀着它们的坐标,但现在,其他的低熵体已经不敢去清理他们。它们似乎已经能够消灭质量点和转移二向箔,面对更厉害的武器,它们不一定能够防住,但有可能追踪到其母星。歌者曾经亲自看到,有两三个清理者就是这么被干掉的。
  因为小弹星者们,那句古老的格言现在已经改变了——
  藏好自己,莫要清理。
  但歌者不相信它们能发现自己。种子以绝对极速在各个世界间穿行着,如同死亡的幽灵,不时向弹星者的世界抛出光镜或者反转圈,它们还对付不了这些暴烈的工具。看着小弹星者的星星们一个个被清除,歌者也并不感到多么欣喜。他知道这些暴发户的低熵体以前也出现过许多次,但过不了几亿个时间颗粒就会烟消云散,直奔毁灭,如同堕向天渊。小弹星者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万物皆有朽,唯有母世界永存。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曾几何时,边缘世界也耀武扬威,大举反攻母世界,自以为能够取而代之,但在一刹那,就被母世界彻底摧毁了。
  传说中,母世界是创世神亲自设立的,拥有上古诸神的力量,能够毁天灭地。当然之前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边缘世界被毁灭之后,人们才知道,这不仅仅是传说。
  既然如此,他何惧小小的弹星者呢?
  他先后清除了四百多个小弹星者的星星,他知道在这片星星云上,其他的低熵体都已经死去或者沉寂,他是唯一继续清除小弹星者的清理者。他有时也为此骄傲,正如那首古歌谣唱到:
  我是最后的清理者,打扫世界的疆场
  将它们一一奉献到我爱的足下
  当所有的世界打扫干净
  我的爱恋就无须再隐藏,
  她将从婚茧中出来,变成我的嫁娘
  但出乎他的意料,小弹星者终于定位了种子,并派出他们的一群星际虫来啃噬种子。星际虫们向种子发射了约束环。多么低级的工具!种子迅速撕裂了约束环,但很快出现了另一个约束环。小弹星者们疯狂地抛出了千万个约束环,那就来吧!种子撕裂约束环,如同撕裂海人鱼的娇嫩皮肤一样容易。
  他打算在摧毁所有的约束环后再消灭那些可恨的星际虫,但它们似乎被吓坏了,一哄而散,以绝对极速逃逸了。跑得真够快的。
  正当歌者想离开这片空域的时候,警报声响起了。主核探测到了一块二向箔,已经去掉了封装,正将周围的空间疯狂地二向化。
  歌者命令主核让种子飞走,但已经来不及了。小弹星者成功地用约束环掩盖了二向箔的质能反应,也麻痹了他的注意。二向箔近在咫尺,种子来不及加速到极速就会被吞噬掉。
  这些狡猾的小猎手们,它们以为这样就能消灭自己了么?
  歌者让主核重新封装二向箔,这一点原理上很容易。但小弹星者制造的低等二向箔既不规则又粗野,封起来很不趁手,再说它已经扩展到太大的范围,种子的能级不够了。主核全力发动,才暂时用力场封住了二向箔。但种子也被二向箔拖住,困在了这片空域,它无法离开一步,否则二向箔会立刻冲破封锁,把他和整个种子二向化。
  种子暂时能封住二向箔,但种子的能级也是有限的,封锁这块二向箔每时每刻都在耗费巨大的能量。主核提示说,它撑不了十分之一个时间颗粒。歌者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最后被拖进二向箔,变成没有厚度的薄薄一片,消失在这片见鬼的空域。
  他有点抱怨母世界没有能早点主动二向化,不过也没太多后悔的。他老了,就是二向化也活不了多久,又何必到那个想起来就不舒服的世界中去呢?就让自己死在这片熟悉的三向域,不是也很痛快么?
  至少他还能唱一支心爱的歌……
  歌者调好了自己的振动器,找出了几首古代的歌谣,正要纵声歌唱时,王却召见了他。
  王的召见没有经过主核的提醒,而是直接启动了大眼睛,从那里睥睨着他和整个种子上的情形。这是王的权利,她随时可以进入所有的大眼睛,看到每一粒种子上的情形。当然,种子的数量多如矩阵虫的卵,歌者也从未想到,王会有兴趣跨越四百亿个构造长度,查看他这颗平平无奇的种子。就算他在这片星星云里濒临毁灭,对于隔着几千片星星云的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歌者知道,使用大眼睛必须极为谨慎,这是宇宙中唯一可以不受绝对极速的限制,而可以实时连接任何两点的工具。其他的低熵体也能制造类似大眼睛的工具,但是它们无法穿过无知之幕,唯有大眼睛能够。这是上古诸神的恩赐。但古歌谣中说,不能过多使用这种魔法,否则可能会被想要毁灭世界的放逐死神所发现。一般来说,这种长距离的使用大眼睛召见,只有在王室及重臣之间,或者审讯重大的要犯时才会出现。
  而他显然两者都不是。
  但是王还是召见了他,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大眼睛上。感受到王者的无上光华,歌者立刻匍匐在地上,不敢仰视。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和王见面。
  当他还在母世界,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有一次,王的车驾从天空经过,那时他正坐在一棵巨石树顶上,远远地望了王一眼,那是怎样美丽而不可正视的容颜啊。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柔者都要美丽。但那是王,永生的童贞者,自然不能和其他柔者相提并论。在他心中,没有任何刚者常对柔者产生的那种欲念,只有一片纯洁的精神之爱。就像那些古代诗人一样,他后来也将对王的热爱寄托在那些唯美而伤感的歌谣中。
  当然,那天匆匆经过的王并没有留意他,以后更没有见过他。而今的他已经老了,而王仍将永生下去。
  “你就是歌者长老?”王问,声音说不出的清冷而甘美。如果能够听到王的歌声,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歌者情不自禁地想到,却又拼命压抑住了这个念头。他不敢让王探测到自己思想体对她的不敬。
  “是微臣。”歌者颤抖着说。当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时,发现通过大眼睛,他的思想体已经飞越了四百亿个构造长度,进入了天渊之下的无极之宫,寄托在一个化身体之上。就好像他亲身回到了母世界一样。太奇妙了,他赞叹着,并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宫殿,这是他在母世界之时,也从来无缘进入的仙境。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这不再是那个美轮美奂的宫廷。虽然他从未进入无极之宫,但一定不会是这样。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颓败。构成宫殿墙壁和廊柱的巨石树枯萎了,地上落满了暗红色的枝叶,有的还在不停扭动。一头驮地龟断掉的巨腿不知怎么压在宫殿顶上,巨大的宫室坍塌了大半,连圣坛也砸得面目全非,壁画装点的宫墙上爬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性虫。穿过破碎的隔壁还可以看到,在远处,都城的其他部分似乎也变为废墟,到处都是驮地龟的尸体,只有一两只还伫立在远处。
  歌者向天上看去,那里只有黑暗的天渊,围绕天渊的生命海消失了大半,一百多个熠熠发光的飞城也只剩下几个。一只平衡鹏哀号着,竭力挥动着受伤的翅膀,却仍然止不住从天上掉下来,世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他大着胆子望向王的方向,王无暇的身体被裹在圣火中,但火光很微弱,没有他见过的那种比星星云还要灿烂的光华。王娇美而清澈的容颜上布满了悲伤,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至尊者,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悲伤的柔者。
  他的思想体猛烈震动起来:他所见到王和母世界就像这颗种子一样,濒临死亡。这怎么可能?不朽的母世界,永生的王啊!
  然后他又听到了王轻柔的声音:
  “你就要死了,长老,我很难过。”王显然已经从主核中得知了他目前的状况。
  “为您而死是我的荣耀,我王。万物皆有死,唯我王永生。”这是一句套话,但是歌者的话语中却带着无比真挚。
  “谢谢你的忠诚,长老。但是……我也要死了。”王平静地说。
  “这不可能!”歌者颤抖着说,虽然他早有预料,但仍然无法相信王会亲自告诉他这个噩耗。
  “神秘的低熵体出现了,”王静静说,“我的宫殿被摧毁,我的城市被夷平,我的人民被杀戮,我的世界几乎化为灰烬,它如今暂时离去了,但随时可能复归。我和母世界就要死了。”
  歌者战栗着,母世界的毁灭令他五内俱焚。但他不知道王为什么要向他说这些。王的下一句话解释了他的疑问,却令他感到了翻了番的惊讶:
  “这一切可能与你有关,我需要获得你的记忆。”
  “我不明白,我王。”歌者颤抖着说。王没有回答他,而是伸出了火触角,探进了他的思想体。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他以前不知道,隔着四百亿个构造长度,通过大眼睛还能进行思想体接触。
  但千真万确,王触摸了他,令他感到了一阵甜蜜的战栗。她翻查了他的思想体,时间很长,却好像没有找到所需要的东西。最后,王有些失望地收回火触角:“你那里没有神秘低熵体的数据。”
  “我王,我从未听说过神秘的低熵体,怎么会有它的数据呢?”歌者仍然处于茫然中。
  王发出了温柔的叹息,伸出火触角,指着天空的某个方向,解释说:“我们怀疑神秘低熵体是在你那片星星云繁衍起来的弹星者,你是第一个和这个种族接触的族人,所以紧急召你来,希望能从你那里找到线索。”
  “我王,这不可能!”歌者惊讶地说,“虽然弹星者发展得很快,也只是勉强在半片星星云的范围内占有了优势,就是现在他们也没有跨出这片他们叫‘银色之河’的星星云,更不用说跨越四百亿个构造长度,去进攻母世界了。就算他们去了,以他们的技术,恐怕连一只平衡鹏都杀不死。”
  “不是他们,是‘他’。”王说,“神秘低熵体是一个个体,在我们已知的无数世界中还没有这样可怕的存在。但是根据个别观察到他的族人描述的形态,我们从宇宙核中找到了匹配信息,他和你清理过的弹星者非常接近。”
  “那大概只是巧合,我王。我清理过弹星者的星星之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个群落。自从小弹星者的势力兴起以来,我才开始关注他们的来源。后来我截获了一只小弹星者的星际虫,才知道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当年的弹星者的后代,但在和邻近星系的战争中离开了母星,那还是在我进行清理之前的事,并非清理之后的幸存者。”歌者小心翼翼地解释说。虽然王定然已经从他的记忆中得到了这些信息,他还是觉得亲自解释一番比较放心。作为马上就要死去的人,他并不担心王会对他进行什么惩罚,但却不愿意让敬爱的王认为他是无能之辈。
  “不必担心,长老。你遵循了正常的清理程序,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的。或许神秘低熵体的确和弹星者无关,这只是巧合。”王说。接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歌者知道,按照正常的宫廷礼仪,王的沉默表示会见到此时已经结束。虽然王没有主动让他离开,他也应该自行告退,退出化身,回到宇宙那一头那粒即将沉没的种子里。但他舍不得离开王的身边,迟疑了一下,没有挪动。
  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语:“其实在宇宙中,早就有一些关于神秘低熵体的传说,我们一直没有留意。在一千万个时间颗粒之前,归零者消失了,五百六十万个时间颗粒之前,思考者销声匿迹,三百二十万个时间颗粒之前,排险者的世界也熄灭了。据说它们都是被神秘的力量所灭亡的,也许就是同一个低熵体干的。”
  歌者思索着,对这些群落他知之甚少。但他知道这都是宇宙中最古老的文明世界,它们早已突破了生存法则的限制,不必刻意隐藏自身,除了个别白痴之外,也没有什么不知死活的清理者敢动它们。是怎样可怕的力量,能够将他们一一清除?如果他们都被消灭了,那么现在轮到同样古老的母世界,也并不奇怪。
  “我王,除了破坏,那个低熵体还对母世界做了什么?”歌者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级别是无权向王询问这些的,他也做好了因为自己的无礼而被王呵斥和赶走的准备。
  但是王却认真地回答了他:“这是最令我的担心的,他翻阅了我们宇宙核中的数据库,寻找一个……隐藏的群落。”
  “但是我王,在这个宇宙中几乎每一个群落都是隐藏者,隐藏基因埋藏在每一个群落的本性中,除了几个伟大的古老文明和一些白痴的新生文明之外,我们都要费心隐藏自身。”歌者说。
  “不,我怀疑他找的不是一个一般的群落,而是创世神的种族,这可能和上古的诸神之战有关。现在在母世界,谣言已经传开,人们说,神秘低熵体是放逐死神的使者,来为放逐死神毁灭世界。我的大臣们否认这种说法,但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的声音不觉颤抖了起来,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海人鱼。
  歌者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王要跟他说这些。此时此刻的王只是一个无助的柔者,她需要倾诉,而他这个身在几百亿个构造长度之外,并且很快要死去的小小长老就是最好的聆听者。王可以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无力,而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出去。
  歌者凝望着王有些憔悴的容颜,那近在咫尺又远隔千万星星云的王,令他沉醉而又心碎。
  我王是创世神高贵的女儿
  代替父神守护着世界
  天渊匍匐在她的脚下
  永恒圣火给她戴上光彩
  歌者回忆起了那些古老的歌谣,和那些流传了万亿个时间颗粒的宇宙开创神话:
  最初的神祇是死神,死亡统治着原初宇宙。后来死神的长子反抗祂的父亲,最终放逐了死神,将新生命带给死水一潭的世界,从而创造了今天的宇宙,祂成为了创世神。但不久之后,被放逐的死神发动了反击,创世神和死神展开了毁天灭地的决战,最后死神再次被放逐。但是创世神也离去了,只留下了天渊族——创世神的后裔,也是歌者的种族。
  这不止是神话。因为王是从遥远的神话时代一直活到今天的,她的生命形态与其他的天渊族人都大不相同。母世界的历史学家们从遥远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些残篇记载中考证出了它们种族的发展史:天渊族诞生于天渊附近生命海里的一片云团中。当他们发展出最初的文明之时,也和弹星者一样不知道什么是生存法则,没有隐藏自己的坐标,结果险些被人“清理”了。此时,一个发达得不可思议的文明帮助了它们,传授给它们超级技术,并为他们创造了母世界作为永远的屏障。这个上古文明就是创世神,那些上古传说多半来自于和这个古文明的接触。而王或许本来是创世神文明中的一员。
  但是历史学家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上古文明会违反生存法则而罕见地给了他们巨大的帮助,甚至再造了他们的文明。和上古文明接触的细节已经不可考了。人们只能猜测上古文明是宇宙中罕有的博爱和仁慈者。但这也说不通,神话中,上古文明帮助他们消灭了附近几千个构造长度内的上百个大小文明。
  或许唯一知道真相的是王,从神话时代直到今天的永生者,她,并且唯有她才见证了天渊族从生命海中的虫豸变成宇宙中最强大种族之一的历程。她的头衔之一就是“创世神的女儿”。王并不阻止人们的各式猜想,但也不会回答这些问题。实际上除了关于天渊族存亡发展的若干重大问题,她基本不参与政治,一般的政治决定都是长老院进行的。在大多数时候,王作为虚位元首受到尊崇,但人们毫无例外地相信,她手中掌握着上古文明留下来的伟大力量。她是天渊族和母世界永远的守护者,并多次在危急时刻挽救了族群。
  歌者不会忘记,王在御驾亲征,扑灭边缘世界反叛时的飒爽英姿,如一首歌谣中唱到:
  创世神的女儿,哦万军之王
  星星云是她的战袍
  长膜波是她的触角
  她抖动万物如同超弦
  她将宇宙揉成暗物质
  扔进永远黑暗的天渊里
  但今天的王并没有那么令人畏惧,所以好奇的歌者也大着胆子问道:“我王,请恕臣下无礼……其实,那个低熵体要寻找的就是创世神的传人,就是……我们,对么?”
  王颤抖了一下,但发出的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表示不安的光芒,这多少代表她也有类似的想法。
  “我不知道,”王说,“因为我不知道低熵体到底是什么。”
  歌者想了一想才捕捉到王的意思,他随即感到了巨大的震撼:“那么如果低熵体真的是放逐死神派来的使者——”
  “那么他要寻找的就是我们。”王说。
  歌者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长老,”王说,“不过没关系,你也不会再泄露秘密了。这个秘密我守了十三亿个时间颗粒,不想再守下去了。”
  歌者注意到,王的守护圣火更加微弱了,这意味着她的灵力在下降,她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柔者了。
  一个他爱的柔者……
  歌者努力收敛了不敬的念头。静静地聆听着王的诉说。
  “放逐死神和创世神的战争不是神话,而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就在我们的种族诞生之前。这片天渊就是一次伟大战役的产物。为了躲避放逐死神的杀戮,创世神躲在天渊附近累积的生命海里,但祂已经太衰弱,支撑不了几亿个时间颗粒了,于是祂创造了天渊族。我们不是创世神的后裔,但却是祂的造物。当我们拥有初级智慧之后,创世神就把文明与技术传授给我们,并且立我为王。在此之后,创世神最终——死去了。”
  “我不是神的女儿,也不曾死后三天复活。长老,我曾经只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个体,一个普通的柔者。但创世神选中了我,使我成为不朽,并赋予我无上的灵力。我只有一个使命,就是保护母世界。母世界是创世神创造的巨大机器,下面隐藏着不可思议的结构和力量,能够在全宇宙范围内监控放逐死神的反击,只要发现放逐死神开始施展终极死咒,就可以发现它的冥府。到时候整个天渊世界和周围的二十片星星云将全部化为能量,投放到我们的宇宙之外,摧毁死神的冥府。”
  “天哪,母世界有这样强大的技术么?”歌者沉浸在惊愕中,他知道将一片星星云都化为能量意味着什么,那足以摧毁从母世界到种子之间四百亿构造长度之内的一切。
  “这不是天渊族本身的技术,长老。这是创世神安排的自动进程,如果放逐死神发动了死咒,一切将会自动发生,不需要我们做任何事,天渊族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守护母世界,所以创世神才赐予我们超人的力量。这是古代神话中经常强调的。”
  “但这不是反而会让人注意到母世界么?”歌者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宇宙中在哪里都有生命和文明,长老。天渊族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本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的。我们的错误就在于扩张得太快了。几亿个时间颗粒以来,我们以创世神的子民自居,在隐藏母世界的名义下反而无限扩张,清理周边的一切文明,最后将触角伸到半个宇宙之外,却没有隐藏好自己。我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在镇压了边缘世界的反叛后,竟飘飘然以为创世神会永远庇佑我们,所以最后遭到了神的惩罚。”
  歌者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说:“但是神秘低熵体应该还不知道您所保守的秘密。”
  “他从我们的数据库里可以找到那些上古的神话和歌谣,”王哀婉地说,“如果他是放逐死神的使者,应该不难明白这些神话背后的寓意。即使他不知道天渊族真正的使命,也不会放过我们。许多人说低熵体已经离开了,但我知道它没有。第一次攻击所造成的大破坏只是他为了得到资料而附带使用的手段,真正的攻击还没有开始。但这只是——时间问题。”
  而很快时间就不是问题了。
  忽然间,歌者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受,似乎有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天渊族与生俱来的内省感告诉他,那绝不会是心理幻觉。但他不明白那是什么。那东西似乎也直透进大地的心脏,刹那间,大地如同被一根捕猎线穿透身体的深渊鲸那样剧烈抖动了起来。
  天旋地转。歌者像被一股大力拽着,不由自主地倒在地面上。他看到对面的王也和他一起滚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挣扎着向巨石树伸出触角,但是触角根本无法抬高。他如同被牢牢捆绑在地上一样。他看到王挣扎着站起来,但猛然间,在她的背后,一堵宫墙坍塌了,王的光影消失了,她被深埋在一堆废墟里面,歌者惊呼了出来:“不——”
  他挣扎着向王爬去,但随即一株紫红色的巨石树又重重倒在他面前,将他和王分隔开来。接着他忽然感到身体轻飘飘地好像飞了起来,但只是一瞬间,随即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同时听到一声惨痛的哀鸣,宫殿的地面倾斜向一边。他的化身滚到了一个角落里去。他知道,驮着无极之宫的那头驮地龟完蛋了。
  如同母世界的许多生命一样,驮地龟是一种巨大的智能机器,是母世界城市基底的基本组成单元,它们的运动受宇宙核的绝对控制,不会无缘无故倒下。无极之宫看上去只是古朴天然的上古木石建筑,但每一处也都被宇宙核的智能系统改造过,往昔绝不可能出现墙壁坍塌,巨树倾倒的事故,即使偶尔有意外发生,也会有防护力场将其消解,但在上次的大攻击后,智能系统被破坏了大半,已经不再能起防护作用。在超级技术的温床中被滋养了数亿个时间颗粒的母世界也不得不像那些原始星球上的种族一样,品尝地震的痛苦。
  可是——地震?这不可能!母世界没有某些世界表面的板块构造,也没有液态内核,不可能出现地震。但如今歌者知道,母世界本身是创世神留下的巨大机械体,难道是内部发生了毁灭性的破坏么?
  还是不对,歌者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吸在地上,无法站立,就连生命维持系统的运作都极为艰难。歌者感到自己的生命场发出了最高警示。就在此时,一头平衡鹏哀号着,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他身边,和他一样瘫倒在地上,再也张不开翅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落下了一群乱爬的矩阵虫。它们竭力振动翅膀,发出嗡嗡声,但却无法离开地面。歌者仰面向天上看去,母世界的天空上飞翔的所有活物都像星星雨一般落下来了。
  歌者可以随时离开化身,返回到四百亿构造长度之外的“银色之河”,那样就没有什么力量能伤害到他。但他不愿离开,因为——王在这里。他挣扎着望向王的方向,却被巨石树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银光一闪,一粒失控的种子划过半个天空,向歌者俯冲下来,歌者几乎以为那粒种子要坠毁在圣坛上。但最终,那粒种子在他顶上自毁了,发出炫目的白光。火光向他压下来,似要将他吞没,但随后化于无形——无极之宫的防护力场还是起了作用。歌者极力让自己惊恐的思想体平静下来,但四处都是建筑坍塌的巨响和族人的惨叫。
  看不见的敌人进攻了,歌者还不知道进攻的方式是什么,更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但一切如同世界末日。不知怎么,他忽然间想到了弹星者,想到多少个时间颗粒前,他们的世界被二向箔吸进大平面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恐惧而无助吧?
  难道真的一切都完了?
  瓦砾四散,一道彩光氤氲的神芒冲天而起,王的靓影从废墟中飞了起来。她毫发无伤地落在歌者身边:“你没事吧?”王说,同时弹出一道圣火。圣火把歌者裹住,他立刻觉得身上一阵轻松,居然能够如常地站起来了。
  “反重力效应。”王轻松地对他笑了一下。歌者一下子觉得自己再度充满了力量和幸福。王并没有倒下,王还在战斗,母世界还有转机!
  “这是怎么回事?世界引擎突然开动了么?我们要离开天渊了?”歌者问,冷静下来之后,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倒在地上动弹不了,为什么宫殿和巨石树倒塌,为什么天上的飞兽和虫豸都纷纷落地:只因为母世界开动了所有的空间引擎,迅速加速起来。据说母世界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加到绝对极速。当然,一般情况下不可能毫无征兆地进行世界变轨而不做好防护措施,但目前毕竟是危急时刻……但如果是母世界要移动,为什么王似乎一无所知呢?
  王的触角闪烁着,表示否定:“这不可能。我们不能离开天渊周围,否则对放逐死神的反制手段无法实施。这是创世神的意旨。难道是长老院私自决定的?但它们也没有启动世界引擎的权限。莫非是……”
  歌者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在母世界的背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大质量天体,在巨大引力下,母世界坠向那个天体,世界引擎在紧急情况下自动启动,以保护母世界不脱离轨道。这样在母世界表面也会产生重力激增的效应。但那会是什么?一个太阳?一颗小重星?歌者无法想象有什么力量能把一个巨型天体绕过母世界周围几个构造长度的重重监察和防御体系,毫无预警地抛到母世界背后来。想象整个母世界可能随时沉入一颗恒星的火海中,歌者浑身的感知体都僵化了。
  “不用怕,长老。”王察觉到了他的思想体,安慰他说,“即使突增的引力来自一个近在咫尺的超巨太阳,母世界的自动防护系统也能在一根时间丝之内把它像古焰灯一样吹灭,而自身毫发无伤。”
  王转头朝向圣坛,问道:“宇宙核,突然出现的引力源是什么?”
  一团光彩夺目的虚拟火球出现在圣坛上,宇宙核有了反应:
  “没有检测到任何新增引力源,我王。”
  王和歌者惊愕地对视一眼。“这不可能,”王说,“引力增大了至少十倍!那么是世界引擎被人启动了么?”
  “没有,我王。除了您无人能启动世界引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您原谅,”宇宙核说,“这是从未遇到的情况。我正在通过母世界内外的二百四十万个监测点搜集资料,希望能尽快得出分析结果。”
  一阵令人发狂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宇宙核吐出光焰,给出了分析结果:
  “我王,初步判断是物理规律攻击。在以天渊极坐标□142. 522▽624.713◇64.214为原点,半径为1.43个构造长度的球体之内,所有的引力子受到未知形态高能量的激发,自旋加速了,这导致普适引力常数被改变,由原来的31.772增加到381.213,是原来数值的近十二倍。”
  普适引力常数被改变了?歌者一下子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看上去,无论如何也比背后出现一个恐怖的天体或者什么降维武器要好吧?有反重力效应的庇护,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当他看到王的神色时,他一下子怔住了。王的显现容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既像是震惊,又像是安宁,似乎是无可逃的绝望令她获得了平静。歌者感到了不妙,干涩地问:“我王——这意味着——”
  王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
  歌者又问了一遍,她才无力地伸出触角,指了指天空。歌者望向天空,所有的飞兽和人造飞行器都已经坠毁了,那里除了天渊,什么也没有。
  但是天渊!天渊!天哪——
  歌者一下子明白了。根据简单的物理公式,引力常数和天渊的沦陷半径成正比,如果引力常数变为原来的十二倍,那么天渊的沦陷半径也会扩展十二倍,那将把母世界的轨道纳入其中。母世界将沦入天渊。不,不是“将”,是“已经”,母世界已经在天渊的沦陷半径之内运行!
  当然,母世界有十二万台空间引擎,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达到接近绝对极速的速度,足以逃离一切常规攻击,但是这也没有用处,即使达到绝对极速,他们也不可能离开天渊。沦陷半径,就是绝对极速的诸膜也逃不掉的范围。
  母世界被天渊吞噬了!
  这就是神秘低熵体的攻击,没有给母世界留下丝毫的反抗余地。
  不知不觉中,歌者和王的触角连在了一起,相互传递着慰藉的柔情。在这一瞬间,他们不再是相去霄壤的君臣,不再是相隔百亿构造长度的陌生人,而只是一对陷入绝境的、普通的刚者和柔者。
  ……
  在三四个构造长度外,那个死亡天使静静地看着母世界的方向。他知道毁灭已经发生,当然他还在光锥之外,看不到事件的发生。他现在看到的,仍然是在他第一次攻击之前,那个光华灿烂、欣欣向荣的古老世界。那个创世神所亲自建立的世界。
  他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当然也没什么罪恶感。母世界派出的使者曾摧毁了他的世界,而今他也毁灭了这个世界,这很公道。一切也与复仇无关,这只是——天道。
  有生必有灭,有灭亦有生,而万物终将回归同样的轨道。亿万斯年后,这个世界又将重新出现,重新开始它漫长而光辉的历史。重新开始光荣与梦想,爱情与阴谋,民主与科学,战争与死亡……
  正如曾经发生过的一样。
  正如其他一切世界一样。
  一样。
  【同一时间,三亿光年外的史隆长城】
  暗物质世界的深处。
  在没有光也没有暗,没有轻子也没有重子,没有运动也没有静止,没有存在也没有非存在的地方——
  提示刺激出现了。一点、两点、然后是第三点。
  三级提示,毫不含糊。好家伙,有大事发生了。
  一个沉睡中的意识场被惊醒了,它花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转向另一个意识场:
  “9527,醒醒!看看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么,2046,除了‘那件事’,什么也别叫醒我!”
  “就是‘那件事’,你这个蠢货!”
  意识场放出了感知束,它感知到了难以置信的内容,它疑惑地复查了一遍,是真的!
  一瞬间,感知场、思维场、能量场……一切全部激活,快乐的信息闪现着:
  “我说,宝贝儿,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同一时间 天渊的沦陷半径之内】
  王没有被绝望所压倒,她很快放开了歌者的触角,对宇宙核下达了命令:“打开所有的空间引擎,向远离天渊的方向逃逸,可能引力常数的改变不会维持很长时间,我们还有机会。”
  “但是母世界的空间引擎在上一次攻击中已经损失了55144台,无法提供足够的动力。”宇宙核报告说。
  “死去的平衡鹏最好医治。”王苦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古老的谚语。
  “好的,我王,您的意愿将立刻得到执行。”宇宙核说。
  母世界另外一侧的空间引擎启动了,大地摇晃着,在天渊之上徒劳地摆动,如同一条在水洼中挣扎的曲线鱼,试图从注定的灭绝中多争取一点时间。
  但宇宙核精确地估算出了母世界走向毁灭的时间:“空间引擎的能量至多只能维持18.53个时间节点,然后母世界将坠向天渊深处,在22.12个时间节点后将超过粉碎极限,被天渊的引力撕碎。”
  如果在四十个时间节点之内,引力常数不能恢复原状,母世界就会毁灭。而无论是王还是歌者都明白,可怖的敌人必然已经计算好了一切,几乎不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但是,他们总要最后试一试。
  宇宙核向王报告说,母世界正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而长老院、军事院、民众大会的代表及各级行政长官都要求觐见王。王拒绝了和他们见面的要求,对宇宙核说:“不必那么费事了,我不想临死前还和这些讨厌的面孔打交道。再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您的职责是安抚和鼓励您的子民。”
  “我为此已经工作了十三亿时间颗粒,我想我有权在剩下的一点时间里休息片刻,你也下去吧。”
  “好的,您的意愿将立刻得到执行。”
  宇宙核消失了,无极之宫中恢复了寂静。只有远处城市的废墟上,人们的惨呼和哀嚎声还在不断传来。王烦躁地挥了挥手,大概是声音屏蔽功能起了作用,那些声音也都消逝了。
  王忽然想起了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她回头对歌者说:“母世界就要毁灭了,你也走吧,长老。至少你还是安全的。”的确,只要离开化身,歌者就回到了四百亿构造长度外的那片星星云。母世界被压缩成一个奇点也伤害不了他分毫。
  歌者摇了摇头:“都一样,我本来就快被那些外星虫子二向化了。与其死在遥远的宇宙边缘,我宁愿死在这里,能和我王死在一起……我觉得很幸运。”
  王点了点头,向他笑了一下:“有你陪伴,我也很幸运,长老。”
  歌者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充满着,发音器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留下来么?”
  歌者的显现容出现了无知的神态,王笑了笑说:“因为我从你的思想体中看到,你喜欢唱古代的歌谣,是不是?”
  “我王,这不过是臣下的陋习。”歌者诚惶诚恐地说。
  “不,我很喜欢,那些歌谣有些还是从我出生的时代流传下来的呢。只是现在几乎没人会再唱了。唱一支给我听听吧。”
  “这万万不敢,臣下粗糙的发音器岂能有辱我王的宸聪?”
  “没有关系,我喜欢听一个刚者歌唱,我知道一般的刚者从不唱歌,所以你很特别。”
  “那……好吧,我王,臣下就斗胆了。您想听哪首歌?”
  “随便。”
  歌者想了想,便从记忆体中调出了那首他最熟悉的歌谣: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
  唱着唱着,歌者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因为王的注视变得异常奇怪:
  “怎么了,我王,我……我唱错了么?”
  “没有错,长老。一点错也没有,只是这首歌……是我写下来的。”
  “我王,您是说……这首歌是您写的?”歌者大吃一惊。
  “不,这是创世神的启示,”王说,“是用一种极其复杂深邃的意识图形直接插入我的思想体,我只是用我们的文字把它记下来。其中一定有某种重要的信息,但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看上去只是一首好听的情歌。长老,您有什么看法?”
  “我也不知道,我王,我一直困惑于‘凝固的时间’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是古代文学某种常用的比喻。”
  “不,”王肯定地说,“那个时代的文学中没有这样的比喻,这首诗有很多部分是我加工过的,但是‘凝固的时间’来自于创世神的神谕,这绝不会错。你继续唱下去吧,长老,或许我们能够发现些什么。”
  于是歌者继续唱到:
  ……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
  过去他在唱这首歌的时候,思想体中充满了温柔的惆怅,但如今得知这是创世神的启示,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这首古歌谣,便令他越来越充满了讶异之感,好像这是一首完全陌生的歌一样。每一个词都充满了无数深奥诠释的可能。
  凝固的时间、灵态的飞行、幽灵一样的星星……
  歌者的思想体颤抖了一下:“我王,如果这首诗真的来自创世神的启示,那么这可能意味着——不,算了吧,这太荒谬了。”
  “说吧,长老,在如今的情况下,没有事情是荒谬的。”
  “我王,我想这可能是一个比喻。‘我’是创世神,‘我的爱恋’是我们,或者我们的宇宙,‘凝固的时间’就是创世神送给我们的礼物。创世神让时间凝固下来,把它赋予了宇宙。”
  王睁大了七只美丽的眼睛,这表示她正在凝神思索。过了许久,她向着空中说:“宇宙核,你也听到了吧?你怎么看?时间能够凝固么?”
  “这是一个比喻,我王,”宇宙核立刻回答说,“既然是比喻,就可以在多重意义上诠释。不过从物理学上来说,时间的凝固可以理解为时间的维度化。”
  “时间不就是一个维度么?”
  “不,时间并非维度,本质上只是一种能量分布形式。我们的科学家早就发现了,时间的维度化是宇宙维度差一种代偿。宇宙的能量不能达到平衡,因此必须通过时间产生变化,趋向平衡。”
  “宇宙维度差是什么?”
  “正如我们知道的,最初的宇宙是十维的,它在不断向低维宇宙跌落。每一层次的跌落都将产生严重的能量失衡,因此必须有一种能量分布形式能让它重新达到平衡,这就是时间的意义。”
  “这么说,在最初的十维宇宙中没有时间?”歌者忽然问道。
  “从理论上推断,是的。”
  歌者思索着,思想体发出阵阵红光,忽然叫了出来:“如此说来,是创世神创造了时间!他送给我们的就是时间!是不是这样?”他面向宇宙核问。
  “这是缺乏科学根据的猜测,我无法给出答复。”宇宙核干巴巴地回答。
  “但这样解释就很明白了,时间的功能是带着我们飞向存在的边缘,也就是宇宙的低维化,不是么?这就是‘灵态的飞行’!”歌者兴奋地说。
  “那么幽灵那两句呢?”王也急切地问。
  “这像是对宇宙飞行的描述,但是……”歌者有些犹疑,但忽然又明白了些什么,“幽灵有着看得见但遥远不可捉摸的意思,这个宇宙中的一切都被困于绝对极速,从任何一片星星云飞向下一片都需要亿万时间颗粒,甚至从一颗星星飞向另一颗也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对于我见过的大多数低熵体世界来说,星星对于它们就是不可测的幽灵,而隐藏自身的它们对于星星之上的人们来说也是幽灵,一切都被分隔开了。想想吧,每片星星云中那亿万个世界,其中绝大多数在黑暗中生生灭灭,我们全不知晓,而我们的世界他们也一无所知。我们和整个宇宙都陷在时间里了。”
  “但这看来更多和绝对极速有关,和时间无关,似乎反而是时间太少所引起的。”王说,歌者的思想体发出了困惑的闪光,也觉得是自己想错了。
  “恐怕不一定,我王,”宇宙核忽然插口说,“根据理论推演,绝对极速和时间是紧密联系的,每降低一个维度,绝对极速会降低一到两个数量级,而时间会增加好几个数量级。歌者长老的解释是自洽的。”
  王和歌者震惊地面面相觑,黑暗星空的巨大秘密就这样被不经意地揭开了。
  创世神带给世界的是时间。时间不仅带来变化和过程,同时也拖延了最终能量平衡的到来。这使得低熵体得以出现。时间也和绝对极速互为一体,它分隔开整个宇宙,令绝大多数低熵体及其文明都只陷入广袤宇宙的一角,永远无法揭开宇宙的神秘面纱,也令疯狂的生存厮杀成为常态。
  但从总体的意义上来看,这其实是一种仁慈,黑暗的星空是对弱者的保护。至少你的爱恋能有隐藏之所,不会暴露在敌人的直接进攻之下。
  这就是创世神的伟大赐予。时间创造了生命及一切,令许许多多企图统一宇宙的霸权在它之中烟消云散,归于星尘,也赋予许多无人问津的原始文明以宝贵的生存空间。唯一的牺牲是维度——和那位死神。
  (如果那位正躲在小宇宙里翻云覆雨的关一帆能听到这首歌谣并领悟其意义,或许就会明白,所谓“三与三十万综合症”恰恰是这个宇宙的幸运。)
  “宇宙核!为什么你之前没有解读出这些歌谣中的重要信息?”王有些恼怒地问。
  “我并没有解读出什么信息,我王。”宇宙核耐心地说,“我只是提供一些科学方面的支持,这个解释是歌者长老做出的。您知道,科学家从来不会看那些上古歌谣,更不会将二者联系起来。”
  “哼,如果一开始我们就能解读出歌谣中的意义,或许……或许……”王一时说不下去,最后还是颓然地甩了甩触角,“算了,就算早就知道,也没什么意义,这阻止不了死亡天使。”
  “不,”歌者忽然若有所思地说,“或许还是有意义的,虽然歌曲中的信息不能帮助我们摆脱困境,但它至少可以告诉我们一件事。”
  “那是什么,长老?”
  “我王啊,时间是创世神的馈赠,有了时间才有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和社会形态,但要接受这馈赠,我们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被困在时间之中,具体来说,就是死亡和毁灭。我们从永恒的存在之中被拉到其边缘,在时间中生生灭灭。我们既不是存在也不是非存在,而是一直处于生成和变化中,最后走向灭亡。”
  王惨然一笑:“长老,我想你是对的。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永生,但现在才明白,我的生命无非为了见证母世界最后的毁灭。创世神早已经预料到这一点,创世神明白,在这个宇宙中,一切都有生有灭,你看,他们自己不是也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了么?我们的死去又有何遗憾?不过长老,我们再看看其他几首古歌谣中是否也有创世神留给我们的的信息吧。”
  他们又核对了十几首创世神传下来的古歌谣,在另外两首中找出了类似的含义。而在其他五六首中,他们读出了对十维宇宙一潭死水的隐射,对宇宙降维中几次惨烈战争的描绘,对创世神和天渊人迥异的社会文化形态的体现,还有几首无疑也蕴含了重要的信息,但是怎么读也读不出确切的意义,只能放弃了。
  “宇宙核,现在还剩下多少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王抬起触角问道。
  “11.32个时间节点。”
  王自嘲地笑笑:“就快到最后毁灭了么?我自从获得永生以来,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过。”
  “快得就像瞬间花的绽放……”歌者唱出了一句古歌。
  “和爱情的半衰期。”王幽幽地接了下一句。
  歌者想说什么,但是王很快转向了宇宙核:“是时候了,该抛弃一切无谓的幻想了。宇宙核,打开一切可以连通的大眼睛,我要对所有子世界和种子中的子民说话。”
  歌者发现,意志和力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回到了王的身上。
  大眼睛的超距作用功能不受沉沦半径约束,否则歌者早就不可能呆在化身上。但宇宙核提醒说:“这必须通过复多态超距纠缠才能实现,我们有超过十万个子世界和三千万个种子,能够直接连通的大眼睛超过两亿,这将耗费过多的能量,宇宙核可能提前关闭。”
  “这是我的命令,我要尽最后的责任,执行吧。”王镇静地说。
  “好的,您的意愿将立刻得到执行。”
  宇宙核高速运行着,放射出不断变幻的光芒。片刻之后,王走上了半塌的圣坛,十二种光彩的圣火包裹着她圣洁的身体,将她高高地托向空中。歌者仰望着越升越高的王,看到在她身周出现了一个银色的光球,这意味着大眼睛开始工作,王的三维形象在瞬间被传递到宇宙中天渊人所到的各个角落,此时,各个子世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贵的天渊人们!”王开口说,既没有丝毫绝望和怯意,也不故作高亢激动之态。歌者却看到,在她平静的外表下蕴含着深沉的情感。
  “我是你们的王。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对你们发言。上古史诗中预言的末世之劫已经出现:我们遭到了不明来源的物理规律攻击,在天渊附近,引力常数被放大了十二倍,这意味着我和整个母世界进入了天渊,无法逃离,我们将在至多10个时间节点后毁灭。”
  虽然歌者无法知道外部世界的情况,但是可以想象,在那千万个本来繁荣和平和的世界里,有多少和他一样的族人在一瞬间会陷入极度惊愕和痛苦,情感体在刹那崩溃,所有人都处于茫然无措之中。
  但下一句话更令他们感到百倍的惊愕:
  “但是天渊人们,请不要为我们哀伤。母世界的毁灭比起即将发生的事情微不足道:整个宇宙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黑暗星空间,那个死亡天使正在静静地观看着这场最后的告别演说,似乎苍茫宇宙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打破他的冷静。但是王的这句话仍然令他的眼神闪亮了一下。
  看来谜底揭晓了:是他们!
  而这位死亡天使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亿万光年外,宇宙的另一头,另外两位神秘的观察者也在紧紧盯着这一切。
  “多少岁月以来,”王继续说,“我在孤独中独自守护着这个宇宙中最大的秘密,如今是时候了,天渊人们,你们有权利知道这一切,这个宇宙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你们都知道远古的那个传说,死神是如何统治混沌的宇宙,而创世神又是如何反叛和放逐了他的母亲,并创造了有形世界的。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这个传说是真实的。自从洪荒时代以来,死神和创世神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在战争中,我们的宇宙从十维跌落到三维。在每一个维度,创世神都阻止了死神摧毁宇宙的企图,但同时也变得更加衰弱。”
  “在三维宇宙早期,创世神和死神进行了最后的决战,死神被再次击败,逃遁到这个宇宙之外,并且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分身,但是创世神也并没有取得胜利。祂在不久后死去了,从此我们的宇宙失去了唯一的守护者,而袒露在被放逐死神的注视之下。”
  “幸运的是,创世神在死前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并留下了最后的遗嘱和反制措施,我们天渊人成为他的继承者,代替他守护着这个宇宙。是的,我们的文明有着最为古老的渊源,我们是上古神族的苗裔。”
  “母世界,就是创世神留下的最后反制手段。只要母世界存在,如果放逐死神企图用死咒笼罩宇宙,它的冥府就将被摧毁,放逐死神也会灰飞烟灭。因为有母世界的存在,在十几亿时间颗粒的岁月里,宇宙的安全获得了保障。”
  “宇宙中唯一有能力摧毁母世界的,是放逐死神。她知道母世界的存在,但不知道它在哪里,它曾经派出许多位使者,在整个宇宙中搜寻母世界的下落。他们都失败了,但是最后的那个使者找到了我们,从我们的数据库中获得了信息。于是最终失败的——是我们。”
  “我并不为最后的失败所沮丧,同胞们,我希望你们也不要。这是凡人和神祇的斗争,那来自十维宇宙的至高力量和智慧,能够使宇宙坍塌和重新膨胀,并非区区的天渊族所能匹敌。更重要的是,我们延续了亿万年的文明,保护了母世界的安全,因此也守护了整个宇宙。对我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各位,创世神在十三亿个时间颗粒之前留给我一条信息,遗憾的是,这一信息我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它的真谛。我希望能在最后的时刻和你们分享:创世神创造了时间,带给了宇宙以生命。从那一刻起,宇宙中的一切都注定将陷在广袤的时间和空间中,并在时间中朽坏,我们也不例外。纵然再延长千亿个时间颗粒的生命,最终也有走向灭亡的一天。”
  “我们即将死去,而宇宙也不会延长多久的寿命,毁灭近在咫尺。但那是从宇宙尺度来看的,同胞们,你们也许仍然可以安然过完剩下的一生,你们的子女或许也可以。或许还有成千上万的时间颗粒在你们面前。我希望你们记住,时间是创世神赐予的礼物,希望你们不要浪费它。最终一切都会归于虚无,但你们仍然可以过好每一个时间颗粒,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根时间丝……生命的意义正在于此。”
  “创世神给文明以岁月,而我们应该给岁月以文明……”
  王还想再多说几句,但是宇宙核提示,没有时间了,于是她只说了能令宇宙中一切低熵体、一切文明群落、一切人和神肝肠寸断的那个短语:
  “那么,永别了。”
  王的形象从宇宙各个角落的大眼睛上消失了。天渊人们陷入了极度的哀伤、恐惧和绝望之中。
  在遥远的地方,那位死亡天使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2046,她很迷人,不是么?”在暗物质世界,当王的丽影消失后,那两个观察者中的一个也感叹道。
  “嗯,其实……我爱上她很久了。”另一个沉默了一会后,给出了一个幽幽的回答。
  ……
  世界引擎早已经熄灭了,并且耗尽了几乎所有的能量。母世界表面的灯火黯淡了下去,如同一团幽暗的鬼火,飘向一片更加黑暗的海洋。
  在无极之宫,银色的光球如泡沫一样消失,王像周期鸢一样轻盈地落了下来。她和歌者的七对眼睛相互对视着。那一瞬间,气氛静得似乎连星尘花的低语都听得见。
  “谢谢你,长老。”王说。
  歌者有些迷惘,于是王解释说:“谢谢你对于古歌谣的解释,你将我从宇宙中最重的负罪下解放出来了。十三亿个时间颗粒以来我一直害怕着这个时刻的到来,但是今天我反而不怕了。
  “在三亿个时间颗粒之前,在边缘世界和母世界的惨烈战争中,我曾经作出过一个艰难的决定,那就是取消二向化的计划。当时曾经有很多人质疑我的决定,直到边缘世界被击败后,反对的声音才低落下去。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天渊族的使命就是守护母世界,二向化也必将摧毁母世界,我不能冒这个险。所以当引力攻击出现时,我难受极了。因为如果我们二向化了,很有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都是我的错。”
  “但是你的话让我明白了,创世神创造我们的旨意,不是让我们永生,而是让我们过好每一个时间节点,然后平静地走向自己的灭亡。在这个意义上,一个时间颗粒和一百亿个时间颗粒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应该谢谢您,我王!”歌者激动地说,“我憎恶二向化!在那个平面的世界里生活哪怕一天都令我感到窒息,何况是要生活一辈子!那简直是最可怕的无期徒刑。对其他犯人的囚禁还只是囚禁在一个空间里,而我们却要被囚禁在一个无限薄的平面上,那真是莫大的悲哀!”
  “你真的这么想,长老?”王也有些感动,“我和你有着一样的想法,可是长老和将军们并不理解。看来我应该升你为首相才对。”
  “您现在升也不迟,我王。那样我就将作为母世界的最后一任首相载入史册了。”
  “那不可能,这还需要长老院和议会的批准,而现在是来不及了。恐怕你只能作为母世界最后一个企图篡夺首相之位的野心家被载入史册。”
  他们一起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实际上是一种表示欢乐的肢体语言,是摇晃触角的和谐之舞。又过了一会儿,王说:
  “我们再唱一遍那首古歌谣好么,歌者?”王直呼了歌者的姓名。
  “好的,我——”
  “别叫我“王”了,从今以后我已经卸下了王的权责,我的名字叫——红。”王打断他说。
  “好的,红。”歌者也坦然接受了这一点。是的,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于是他们合唱起了那首亘古以来的歌谣,或许那是在这个宇宙之前不知多少个宇宙,创世神们在他们的世界刚刚开始时吟唱的句子: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
  歌者终于听到了王的声音,幽冷而火热,如同燃烧的冰彗星,如同冷凝的太阳火海,如同星系之河的悠远、如同冷却星云的沉郁、如同他从未有过的爱……
  天渊人的歌唱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电磁波振动,天渊人称为原始膜,他们可以用目光直接“看到”自己的歌声。歌者看到,王的歌声在周围空间中起了一阵奇光异彩的波动,似乎整个空间变成一个水银湖,王的歌如同星星雨落在湖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和他歌声的波纹相互碰撞、协调、融合……
  这大概就是“时间上美丽的条纹”了吧?歌者神智恍惚地想着。
  还有“灵态的飞行”,那就是飞向存在的尽头,飞向天渊……
  毁灭的时刻到了。
  在达到粉碎极限时,母世界破碎了,巨大的爆炸从内部将它撕裂。在圣火残余能量的保护下,王和歌者悬浮在空中,看着脚下的世界出现长长的裂纹,然后是巨大的鸿沟,最后被撕开,露出宏大而精密的内部构造……那些他们不敢想象,也无法理解的伟大神秘结构呈露在他们面前,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最后的反制措施已经毁灭,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放逐死神的回归。他们被从世界内部喷涌的疯狂的气流卷着,吹上了天空,目瞪口呆地看着下方最后的毁灭之美。
  “歌者,我怕。”王说,依偎在歌者怀里,将她的思想体呈露在歌者面前。歌者沉入王的思想体中,在一个陌生意识中感到无限的迷醉。王也探入了歌者的思想体,在刚者的思想体中又触摸到了自己探入对方的思想体……思想体相互纠缠着。二人在战栗中,完成了天渊人最古老的相爱仪式,融为一体。
  此时,歌者的分意识提示他,在他真实肉身所处的星星云里,种子的能量已经耗尽,小弹星者的二向箔正疯狂地把他拖到那个恐怖的死亡平面上去。他在那个世界的死只怕比在这个世界的死来得还要快些。
  “来得正好。”他幸福地想,伸出所有的触角,搂紧了颤抖的王。
  ……
  在两个构造长度之外的黑暗空间中,死亡天使虽然看不到在天渊里发生了什么,但他精确地掌握着母世界毁灭的时间。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时刻。
  当然,只要他愿意,一伸手就可以拯救那个世界。只要拉动一根无形的弦,引力常数就会恢复正常。再拉一下,甚至会变得更小,无限小……那样的话,天渊也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大铁球,再也没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如果那个世界的人们落到那个铁球上,说不定还可以在上面蹦蹦跳跳呢。
  只要他伸一伸手……
  终于,死亡天使伸出了左手,在虚空中作了一个虚抓的动作,一团火出现在他的手心。那团火很快就熄灭了,变成一个有形有质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杯,杯中有一种碧绿色的古怪液体。
  死亡天使将那个玻璃杯抓在手中,他创造的温度、气压、引力条件使它看上去和故乡的一模一样。他端凝了那个杯子片刻,将它一饮而尽,满意地吁了一口气,随后又再次伸出手去。
  “再来一杯绿色风暴。”他喃喃自语说。
  不管怎么说,这是值得庆贺的一天。
  【同一时间 史隆长城】
  “打开寰宇监测系统,”9527说,“诱饵四号应该完蛋了,老巫婆可能马上就会动手。”
  “真有点不敢相信,”2046说,“等了三万个‘大年’,这一天终于来了。”
  “是啊,我至今还记得喂养那群小蜥蜴的情形,说起来它们还真是温顺的小动物。你怎么了,不太高兴?”他感受到同伴意识场的微妙变化。
  “你没看到么,我的红红死了!这三万大年里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她跑来跑去,一会儿坐着飞车巡游,一会儿穿上盔甲征战,多可爱的小东西啊,就这么葬送在天渊里了。”
  “对此我深表遗憾,不管怎么说,她死得很有价值!最后还向全宇宙广播说自己就是咱们的后裔,那演说真是……真是他妈的太棒了!”
  “废话,那是我当初费了老大劲在她的潜意识深处里埋下的命令。当然,不能让她察觉到,否则就不会那么自然了。”
  “不错啊,哥们儿,你真够机灵的。”
  “我哪想得出这些,都是大智者的安排。”
  说到大智者,两个人的思维场顿时变得严肃了,那个无所不在的阴影似乎随时可能在某个角落冒出来,二话不说将他们吸纳掉。
  “你说那个家伙会看到红红最后的演说么?”过了一会儿,9527问。
  “你都能看到,人家会看不到吗?”2046有点不屑地说。
  “那倒也是,所以他应该已经收到我们给他的信息了?”
  “当然。”
  “他也应该把信息传递给老巫婆了?”
  “大概吧。”
  “那为什么老巫婆还不动手?”
  “耐心点,这可是维度逆转!不是随便炸两个星系玩儿。”
  “这有什么分别?你知道,老巫婆的思考是不需要时间的,如果她决定行动,那么就是立刻行动。”
  “也许她决定再等等看呢?”
  “等等看什么?”
  “也许是看有没有破绽。”
  “你是说大智者的计划有问题喽?”两个数字体渐渐争论起来。
  “当然不是,不过你的执行方面就不好说了。”9527也有点不高兴了。
  “开玩笑,从诱饵一号到四号都是完美的布局,经过大智者的精密的计算和我巧妙的安排,才将这家伙一步步被引入局中:最初归零者当然是最明显的目标,我们也希望他从这里入手,可如果归零者是主诱饵那未免也太顺利了,他不怀疑才怪呢。然后他从归零者那里找到了线索,直奔思考者,思考者那里我们又留了两条线索,一条指向神经兮兮的排险者,另一条指向天渊蜥蜴。当然排险者看上去更像一点,谁都知道真空衰变属于维度逆转啊,所以他一定会先去排险者那里,可很快就发现排险者不是他要找的对象,并且排险者的创世神话渊源也来自天渊蜥蜴,两条线索相互印证,所以他最后的唯一目标就是天渊蜥蜴。然后他从天渊蜥蜴的数据库找到他要找到的东西,加上蜥蜴女王的亲自现身说法,他的猜测得到了完全证实,‘隐藏者’被挖了出来。这一切都——太完美了。迄今为止,一切都是按照这个预测的过程发展的,这说明计划和执行没有任何问题。”
  9527无话可说,但又不愿意长对方的威风,于是说:“也许这偏偏是个多疑的家伙,他说不定会怀疑这是个骗局的。”
  “也许吧,宇宙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低熵体都有,不过老巫婆不会。她太自以为是了,看看她叫我们什么?‘隐藏者’!她以为我们只能永远东躲西藏,龟缩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所以不断派人来寻找我们,以为把我们找出来就万事大吉了。她不可能想到我们会反其道而行之,就是要让她‘找到’我们,消灭我们,自以为获得了胜利,然后开始维度逆转——嘭!我真想到时候看看她的思维场是个什么傻X样子。”
  “只是看看?不!得在里面好好调教调教她,让她变成我们的奴隶。”9527也兴奋起来。
  “只可惜超膜闪击,整个小宇宙都轰掉,老东西一下子就嗝屁了,没得玩。”2046表示遗憾。
  “不管怎么说,我们等着看吧。”9527最后说。
  一个大时过去了,寰宇监测系统的显示面上一片杂乱,毫无有用的信息。
  两个大时过去了,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三个大时过去了,9527忍不住说:“不对,可能那个使者发现了什么。”
  “这不可能,我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告诉你吧,这家伙只是疑心病重,但他最后还是会动手的,现在没有任何线索了,他也不可能再一个星系一个星系地慢慢找过来,必然会吞下这个诱饵。”
  “那就希望他快点吧,我恨不得能马上回中央界去。”
  一个大时又一个大时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最后两个灰心的数字体决定先休眠一阵子再说。2046还不怎么放心,设置100个大时之后将自己自动叫醒。
  100个大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失望地再次睡去。
  500个大时后也一样。
  然后是1000个大时,当他们再次醒来后,沮丧得无以复加。
  “老巫婆究竟搞什么鬼?”9527骂道,“她是怎么看出诱饵有问题的?”
  “老巫婆是很强大,但是从来没有那么聪明。也许是那个使者。”2046冷冷地说。
  “不管怎么样,一切都完了,一万个大年的准备,三万个大年的监视和等待!四个文明的诱饵!一切都他妈白费了。”
  “稍安勿躁,至多只是诱饵行动失败了,我们还没有输,至少老巫婆还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这是一盘很大的棋……”
  “那我们也得向大智者报告,他肯定会——”9527换了一个私密的意识交流频道,“——迁怒到我们身上的,说不定直接把我们吸纳掉了。”
  “那就再等等吧,”2046说,“再等1000个大时,再没有消息再说。”
  于是他们又休眠下去,但这次只过了32个大时,他们就被提示刺激叫醒了。那刺激令他们激动得思维场都快裂变了。
一点、 两点、第三点。
然后是第四点,之后还有第五点。
从未出现过的五级提示!这只有一种可能:维度逆转开始了。
2046立刻连通了大智者的思维线:
“大人,您的母亲上钩了。”
……
  两个数字体向监测系统的显现空间望去,那里已经有一个角落变成了黑域,并且这黑域正在缓慢而稳定地扩大。他们知道,这是正负能量完全平衡的零真空,它正在以光速扩张,将周围的一切物质都拖进去,一旦进入零真空,一切质子、中子及其他粒子将在瞬间衰变,恢复自然状态,并重新组合成十维形态。
  如果仅仅是光速扩张,那么对于近140亿光年的宇宙来说,还可说是来日方长,但是零真空的扩张同时也在改变着光速,这个速度会越来越快,几乎以几何级数增长。大智者早就算出了寰宇维度逆转从开始完成的精确时间:区区1.91个大时。其中在之前99.999%的时间里,真空衰变还只是扩张到宇宙中不到1%的范围,但在最后一瞬间,光速会提升为无限,彻底吞没整个宇宙。
  留给他们反击的时间少得可怜,不过已经够了。反制措施仍然完好,最多一个大时之后,就可以进行宇宙闪击,老巫婆会灰飞烟灭,然后扔一堆零维点,真空衰变就能消解掉了。
  影子所说的主宰和隐藏者、亦即天渊人神话中的死神和创世神,也就是老巫婆和自己儿子之间的永恒斗争,必将以他们的胜利而告终。
  在收到2046的报告的同时,大智者也收到了宇宙中另外一百多个观测点的相同报告,这足够说明问题了。四万大年的布局终于有了成效,他在一片轻松愉悦中,打开思维同化功能,通过超距量子网络,瞬间就吸纳了包括2046和9527在内的所有的数字体,将它们融进自己的意识,他们本来就是他的分身。
  所有的数字个体合而为一,成为一个总和体——隐藏者自身。这将耗费巨大的能量,但是他不在乎,因为这注定是最后的决战。
  隐藏在广漠的暗物质世界中的反制系统开动起来了,通过检测到的能量反应,在超膜上定位“主宰”的小宇宙所在。这本身就将耗费巨大得惊人的能量,隐藏者利用了宇宙中30%的暗物质,绝大部分处于星系间的空旷空间,它们发出类似星云的强烈电磁辐射,整个宇宙像一个黑暗的自动化厂房,本来只有几盏提示灯亮着,忽然有人打开了一个总开关,立刻变得灯火通明,开始隆隆地运转起来。
  当然,这个惊人的变化,绝大多数文明的观察者是看不到的,他们仍在这些事件的光锥之外,等到暗物质所发出的电磁辐射传递到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夜晚将变得像白昼那样明亮,甚至七彩绚烂,近一点的世界会被烤成焦炭,许多世界的生态圈无疑会因此而毁灭。不过这也不是隐藏者的错,如果不这么做,他们来不及等到这个悲惨事件发生就会被零真空吞噬。
  隐藏者操纵着宇宙中最大的战争机器,踌躇满志,将探询的目光投向超膜。当然,即使作为宇宙中无敌的智慧体,他也无法直接观察和接触到超膜,每次想到那宇宙之外的亿万宇宙都令他感到有些沮丧。但这次不同了,那不可思议的十一维超膜将成为他的战场,他将在那里斩杀他的母亲,那诞育他的十维宇宙之灵,从此获得一劳永逸的自由和安全。
  这是他的战争,一场延续了八个宇宙、十二万个大年的战争,而今战争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一切即将结束……
  攻击单元报告说,最后准备已经完成,只要确定小宇宙的超膜坐标,随时可以进行毁灭性打击。妙极了。
  隐藏者的神识扫了一下超膜分析单元,它仍在工作着。隐藏者不着急,一百多亿年都等了过来,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超膜分析单元还在工作,隐藏者开始感觉有些不对。不应该那么久的……除非是……除非是……
  他的智力并非想不到哪一点,只是不愿意去想,因为那实在是一个太可怕的可能性。
  隐藏者试图镇定下来,他重新审视真空衰变区域,那块区域仍在扩大着,但是速度不但没有加快,反而慢下来了,现在只有光速的一半不到。
  “这不可能!”隐藏者惊慌地想,真空衰变不可能那么慢的。他通过超距网络打开了离真空衰变区最近的一个备用观测单元,分给了它一个分意识:他不敢将自己的思维场与之连通,否则说不定会被真空衰变所影响。
  “3377,你看到什么了?”隐藏者问道。
  “恒星、行星、星云……一切都布满整个天空,一切都变成二维画面了!是二向化!是二向化!”对方惊恐地说。他惊恐的不是二向化本身,而是这背后的意义。
  这意义就是:根本没有真空衰变,有的只不过是二向化而已。寰宇监测系统是不可能看到零真空内部的情形的,也无从判断是否出现了十维空间,只能通过监测点的毁灭速度来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刚才,毁灭速度一度超过了三维世界光速的两倍!一般说来,这只可能是真空衰变带来的效应,它使得接触面的光速大为提升了。
  而今隐藏者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这是一个伪装成维度逆转的骗局,虽然二向化的速率不可能超越光速,但是主宰的无上权能却可以在局部区域内和一定时间内将光速大为提高。这样就造成了类似维度逆转的效果,而因为其速度超越一般的光速,从外部是无法观测到二向化的情形的,在你能够看到之前,就已经先被二向化了。但是布置这个假象需要太多的能量,随着二向化区域的扩大,终究难以持久,所以很快,二向化的速度就又慢了下来。
  这时候,超膜分析单元的报告也来了:“数据错误,无法定位任何超膜目标。”
  毫无疑问,一切都尘埃落定:最坏的可能发生了。
  “黑,真他妈的黑!”隐藏者愤怒地想,同时发出了命令:“攻击单元立刻停止运行!立刻!恢复隐藏状态!”
  他的命令立刻被执行,宇宙中无数的灯刹那间灭掉了。
  但那海量的电磁辐射已经发出,正在茫茫宇宙空间中飞行着,他已经无法全盘控制,他的坐标暴露了。他知道主宰和她的使者要的就是他暴露自身,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当然,一切还没有结束,那些坐标横贯整个宇宙,他还有反应时间,可以转移和再度隐藏。但是不可磨灭的痕迹已经留下,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个使者!”隐藏者恨恨地想。他隐隐猜到这一切背后起作用的是那个神秘的使者,他反过来利用了自己设下的骗局让自己上当。以前的老家伙可没有那么狡猾过。
  “那个使者是什么人?怎么会看透我设下的骗局的?”隐藏者想,当然没有线索。不过不管怎么样,他终究会找上门来,到时候——
  他要再度隐藏自身,然后设另一个局,趁对方麻痹时,来个出其不意的反击,让老巫婆和使者都上当,最后奇迹般地反败为胜,一切总还有机会的——
  嗯,还有机会。
  隐藏者的思维场激荡着,再度鼓起了无上的信心,他将意识分化为千万个单元,让他们在宇宙的各个全力工作,为即将到来的短兵相接做准备。
  ……
  在宇宙的另一个角落,暗物质云的光华如同日出时的朝霞,已经将一整片空域照亮。
  死亡天使在这个奇异世界的内部飞翔着——如果那能够叫做飞翔的话——并好奇地看着四周光华绚烂的暗物质云团,在里面,某个巨大得不可思议的组织局部已经露了出来,那不是天渊世界那种寒酸的行星结构,而是星系尺度的伟大构造。
  “这才是真正的隐藏者啊……”他赞叹地想着。
  但这一切只显现了一个瞬间,下一个瞬间,一切又都熄灭了,他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中。
  但已经够了,对他来说,一盏照亮宇宙中一切阴影的明灯已经点亮,下面要做的,就是去找出灯下无所遁形的敌人了。
  云天明微笑着,对着可能远在宇宙尽头的敌人说了两个单词:
  “Don’t panic.”
  
尾声
  【末日 宇宙的尽头】
  飞船骤然出现在一片蓝天白云之下。
  程心和关一帆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擦了擦眼睛。
  没错,蓝天白云,下面是一片辽阔的草原,不是蓝星那种蓝色草原,而是地球上原汁原味的绿草原,上面还有几头绵羊在吃草。
  他们往左边望去,远处是一道白茫茫的雪山,连绵不绝,右边的远处是一片热带雨林,而在他们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真正波涛万顷的蔚蓝色海洋。一切就好像回到地球一样。
  但是比地球更美、更绚丽多彩,更一尘不染。
  好在这二位也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了,他们在目瞪口呆片刻后便转向智子:“我们在哪里?在……什么时间?”
  “在你们进入小宇宙的一百一十亿年之后,至于位置,由于各个星系的位置变化太大,不好描述,简单来说,就是宇宙的尽头吧。”
  “你是说我们随机地闯入了宇宙尽头某个星系一颗行星的大气层,而且这颗行星的地表环境还几乎和地球一样?”关一帆叫了起来。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和自己随机抽一百次牌,每次都抽出同一张红桃A来也差不多。
  “不是行星,”智子纠正他们说,“在你们面前是一个长宽各一万公里的平面,厚度是二十公里左右,这是一个人造天体。并且是它指引小宇宙开口到这里来的。”
  “是谁?”他们惊讶地问道。
  “很抱歉,未得那个人的许可我不能透露,不过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的。”智子说。
  二人对视了一眼,程心露出了一丝惊喜和不安,关一帆的脸色却阴沉下来。
  “那个人的许可”!那个人!
  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
  在一个信号的指引下,飞船在海滩上降落了,三人走出飞船,就看到海滩上一栋小小的白色房屋,门上挂着一块匾:“宇宙尽头的餐馆”。
  程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关一帆却酸溜溜的:“那个家伙可真够无聊的!这次他又要送什么了?”
  还没等他想清楚,“那个家伙”已经迎了出来,赤着膊,一身古铜色的云天明站在了他们面前。
  “天明!”虽然已经有心理预感,但是当程心看到云天明的造型时还是忍不住眼前一亮,他和十八岁大一时一样年轻,但是又远比那时候更健康,更阳光。如果他当初是这样的话,自己或许早就对他动心了……
  云天明爽朗地一笑:“三位,久等了,请进。”
  程心一怔,赶紧收拾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思,低头走进了这家“餐馆”。
  餐馆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程心他们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云天明坐在他们对面。他们有千言万语要问,云天明却扭头忽然对后面喊道:“老板娘,菜烧好了没有?”
  他们吓了一跳,什么老板娘?却很快听到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来了来了!”
  门帘一掀,一个围着围裙的俏丽少妇走了出来,手中托着两盘菜:一盘清炒土豆丝,一盘五香牛肉。
  “AA!”程心吃惊地喊了出来。
  关一帆也张口结舌,但在惊讶之余,终于松了一口气。
  ……
  太阳沉没在雪山背后(和地球上的视运动不同,这是真正的沉没,这个“太阳”是围绕着这个平面公转的一颗卫星),璀璨的繁星出现在天空中。宾主五人走出小屋,坐在海滩上观赏着星星。
  “我说云兄,”关一帆带着三分醉意说,“这些星星也是你造的么?”
  “不,”云天明说,“这些是真正的星星。是这个星系的成员。”
  “不对,我认得出来,这是北斗七星,这是仙王座的M,还有那个,不是猎户座的腰带么?”关一帆问道。
  “哦,毕竟是地球上的星空看起来顺眼,所以我安排了一下他们的位置。”云天明轻描淡写地说。
  一个下午,关一帆和程心已经听了太多云天明的“神迹”,见怪不怪了,只是又感叹了几声。
  艾AA拿了一些自酿的啤酒出来,他们坐在海滩上,听着潮声喝了起来。
  “不过我还是有个部分没听明白,”关一帆说,“你是怎么发现那个母世界是隐藏者的骗局的?”
  “纯属偶然,”云天明说,“母世界毁灭的最后一刻,我正在喝一杯绿色风暴——”
  “绿色风暴?就是胡文发明的那种饮料?”程心问,她还没有喝过老同学发明的这种饮料,但是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广告,“那是你用纯能化生产出来的吧?可绿色风暴和母世界有什么关系?”
  “只是偶然的联系,”云天明说,“当听完那个女王的最后演说后,我不知怎么想起了绿色风暴,但是多少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不断反省自己的意识活动,我很快发现,这个思想的联系是——广告。”
  “广告?”
  “是的,这一切有一种莫名的熟悉,让我想起以前电视上看的绿色风暴广告,主题也是一个漂亮女孩儿在演讲。那个女王简直是有意识地告诉全宇宙,自己就是隐藏者,这不正常。如果是真正的隐藏者或者隐藏者后裔,即使自己毁灭了也不会到处说的。”
  “不一定吧,”关一帆说,“死都死了,还在乎个屁!”
  “不,他们的种族有亿万个子世界,他们可还没有死,我们假定它们就是隐藏者,如果女王不透露自己是隐藏者,母世界是最后的反制手段,那么主宰未必会肯定隐藏者已经消灭,也不一定会发动维度逆转,至少会延迟一段时间。无论是为了保存它们的种族还是为了报复主宰,它们都不应该透露自己的身份的。”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它们根本不是隐藏者。”
  “但是那帮家伙全完蛋了,你也无法肯定。”关一帆抬杠说。
  “是的,我无法肯定,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改变引力了,否则还可以保留一些母世界的残片进行研究。不过我疏神了一下,这就导致整个母世界都变成黑洞物质了。虽然我不能确定,却可以做一个实验。就是我刚才说的,伪装维度逆转。这将耗费巨大的能量,但是这个险值得冒。”
  “不过我有意等了很长时间才进行,理由很简单,如果这是一个骗局的话,对方也必然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一切太顺利的话,可能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我要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失败之后再忽然感到成功的狂喜,这样才能给对方以最大的错觉,利用他的推理空隙。”
  “你这还是人性化的思维,太狭隘了。”关一帆冷冷地道。
  “是的,当时我完全没有把握,成功也纯粹是侥幸。”云天明笑着承认,没有半点不快。关一帆忽然明白了这是真正的成功者心态,对方一个手指头,不,一个手指头上的一根汗毛就能让他化为齑粉,自然根本不会和他计较这些口舌之争。他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调节了自己不平衡的心理,笑着说道:“后来的事你刚才已经说了,嗯,隐藏者东躲西藏,想尽千方百计,终于被你消灭掉了,不过死的还算平静。”
  “我能理解这种感受:躲了一辈子,永远提心吊胆,害怕被发现,最后终于被找到了,反而一下子平静下来。这和母世界的毁灭也差不多吧。所以他临终时说‘我创造了时间,又被时间所吞噬’。”云天明叹息着。
  “但是这个……AA又是怎么回事?”程心问,心中有一丝妒意。她还是没法接受这个陪伴云天明的女孩是自己的昔日闺蜜。
  “维度逆转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云天明说,“隐藏者的1.91个大时,相当于我们的六十多年吧。这里将是维度逆转最后到达的区域,我想平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于是造了这个平面的地球世界——这是根据我在三体人那里的一个梦境造的,还不错吧?”
  “简直太美了!”程心和关一帆不约而同地赞道。
  “我老了,”云天明说,看上去颇为滑稽,因为十八岁身体的他看上去比对面的一对夫妇要年轻的多,“别笑,你们不过在小宇宙里过了一年,我可是实打实地在大宇宙中奔波了一百多亿年,我真的累了,想过一过罗辑当年的那种隐居生活了。”
  “所以在你们离开小宇宙之前,我悄悄让智子开了一个端口,将艾AA的细胞传送给我,我重新克隆了她。”
  “但是,”程心望了一眼艾AA,“如果是克隆人,那不是另一个空白的人么?可是AA什么都记得啊,刚才我们还说起以前在地球上的旧事呢。”
  “戒指很早就扫描了她的大脑,”云天明说,“拥有她全部记忆的数据,重新输入进去不难。不过可惜的是,戒指的扫描在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就完成了,这个艾AA可没有后来我们一起生活四十多年的记忆,让她重新爱上我也真是困难呢。”云天明说着,微笑着握住了艾AA的手,艾AA也含笑看着他。
  不知怎么,程心看在眼里,只觉得酸溜溜的:“这应该是我的男人啊,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应该是我……”
  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的向云天明和艾AA各瞪一眼,但蓦地惊觉:“为甚么我还在乎这些?我是有夫之妇,一帆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幽幽的叹了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甚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甚么便有甚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
  程心狠狠地摇了摇头,让自己从纷乱思绪中挣脱出来,又问道:“所以,超膜广播是你发出的?”
  “是的。”
  “那么要归还质量的目的,也与坍缩无关是么?”
  云天明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坍缩,如果没有维度逆转,那么宇宙最终在黑暗森林状态中低维化下去,直到所有的物质和能量都变成无限的时间轴,除了时间什么都没有。事实上,我们所熟悉的银河系和本星系团一带已经全部变成二维了!宇宙中有三分之二的区域已经实现了二维化,如果不进行维度逆转,主宰在未来的二维世界将丧失智能,无法开始逆转操作,那么一切都完了。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维度逆转,必须归还所有的质量。否则我们的宇宙将永远无法复原。”
  程心和关一帆对视一眼,他们想起了那个还在小宇宙里的漂流瓶和生态球。
  “所有的……质量?”程心干涩地问。
  “是的,正如我刚才解释过的,维度逆转会带来宇宙的复生,我们的地球也会再度出现。一丝一毫也不能少,否则我们的世界会永远消逝,不会再重现。”云天明说。
  “但是有千万个小宇宙,未必每一个都归还质量给大宇宙啊。”关一帆说,他心里也在打鼓。
  “没有千万个小宇宙,只有647个。”云天明说,“而且每一个都是主宰造的,主宰能够将它们全部归还到大宇宙中,我是以防万一。这个工程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万一有什么文明能够造出新的小宇宙而又没有归还到大宇宙,那一切就都失败了。所以我必须用所知道的几百万种语言广播,让它们全部归还物质和能量,如果有的话。”
  “可是隐藏者不是还进行过跨宇宙的攻击和探测么?怎么会不损失能量呢?”
  “宇宙和超膜间存在能量平衡,输出多少能量,就从超膜中吸纳多少能量,物质在能量层面是不可分辨的,所以这不是问题。麻烦还是小宇宙上。”
  程心觉得心里发毛,弱弱地问:“这……如果有……那个……比如说五公斤左右没有归还,那会发生什么?”
  “如果?”云天明怀疑地盯着她。
  忽然在他们之中,爆发出一阵女人的大笑。这笑声既非来自程心,也非来自艾AA,而是来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智子。她笑得如此癫狂,以至于美丽的面孔都扭曲了。
  这笑声令程心毛骨悚然,她想起了一百一十亿年前的那个夜晚,水滴攻击之后,在地球上那个火山口里,一身忍者打扮的智子也是这么狂笑的。
  程心的大脑如被电击。忽然间,她明白了一切!一切!
  “是你……”她转向智子,“是你用谎言诱骗我留下了那五公斤的鱼缸,还有什么漂流瓶,也是你的阴谋!我又一次被你骗了!又一次!”
  云天明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
  “那只能怪你太蠢,”智子不屑一顾地说,“你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又转向云天明:“主人,您真的以为主宰会让这个肮脏的宇宙再次重现么?您真的以为主宰不想得到一个新的机会,永远统治安宁的静止王国?永恒轮回,永恒重复。哈!这只是哲学家的狂想罢了。永恒的只有主宰!唯有主宰!”
  “五公斤是至关重要的质量,主宰可以让无数的小宇宙都永远游离于宇宙之外,可以让宇宙损失亿万倍的质能,可是如果损失的量多于五公斤,那么维度逆转之后由于过大的差异,将只有静止的世界而没有智能体出现,主宰也不会出现;可如果损失的量过小,也说不定真的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们又无法从超膜上得到其他宇宙的物质,所以必须抛弃五公斤左右。”
  “这是非常艰难的任务,小宇宙本身是封闭的,主宰只能从超膜上控制它,但无法控制其内部,如果要归还只能是全部归还,不可能归还大部分但只留下五公斤。大部分小宇宙早已经没有生命居住或者只有低等生命,少数有智慧生命居住的却又太聪明,不会上当。主宰只能把它们统统扔回到大宇宙里。唯一可以利用的,只有647号小宇宙。偏偏这个宇宙居住的是程心,居然还把我当成了闺蜜。所以我暗示程心可以留下一个生态球,跟她说什么给这个宇宙留下一点生命啊,不要让它变成一片黑暗啊,这个蠢女人还真的信了!五公斤就这样产生了!”
  “你简直是……混账!”云天明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恚怒,伸手想打智子,但是看着她白皙的脸庞和坚定的眼神,竟又下不去手。
  “我和一个机器人较什么劲啊……”他想着,放下了手。
  “我想您无从责备我,主人,”智子说,“您把647号小宇宙的管理权限交给了程心和关一帆,给我的命令是服从他们,我的行为是完全服从他们意志,特别是程心命令的结果,是不是,程心?”她挑衅地看着程心。虽然智子本身并没有情感,但是她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情感。
  程心低下头无话可说,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关一帆尴尬地站在一边。艾AA呆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是你左右了她的意志!”云天明愤怒地说。
  “那也要让她能被人左右才行!”智子反驳说,“我也想左右您的意志,就没那么顺利,最后不得不用永恒轮回的理由来说服您,这可太艰难了。谁叫您让我服从的人那么好左右呢?”
  云天明伸手指着智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回,他真的怀疑眼前的智子是不是一个机器人了。
  “如果您想要的话,杀了我吧,”智子说,“或者怎么蹂躏我都行,这是您的伟大功绩应得的酬劳。”她用大胆而引诱的眼神看着云天明。
  云天明僵硬在哪里,最终长叹一声,放下了手:“这没有意义,你只不过是主宰的影子而已。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智子向云天明鞠了一躬:“遵命,主人。不过如果您通过戒指召唤的话,我会随时回到您身边的。”便要转身离去。
  程心忽然大叫一声,像一头发疯的母兽一样扑过来,压在智子身上,两个人厮打起来。
  “你这个婊子……你这个贱货……”程心哭叫着,胡乱撕咬着,她抛弃了所有的教养,积蓄多年的怨恨终于发泄了出来,程心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解放了,她终于看清了,使自己这粒沙尘四处飘飞的,是怎样的天风;把自己这片小叶送向远方的,是怎样的大河。她彻底放弃了,让冷风吹透躯体,让仇恨穿过灵魂。
  智子冷笑着,没有还手。这没有意义,程心伤不了她分毫,她的身体是绝对的弹性体,比橡皮做的还要柔韧,如同无骨一般,无论怎样被蹂躏、凹陷、扭曲,都会迅速恢复原状。
  关一帆想拉开程心,但是拉不开。云天明站在一边,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也难怪他,一百多亿年艰苦卓绝的努力都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艾AA有些害怕地抓着云天明的胳膊,她几乎认不出她昔日的好友了,这还是那个程心么?
  程心终于打累了,瘫倒在一边,痛哭流涕,关一帆抱住了她。智子冷冷地站起来,又对云天明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等一等!”当智子走了十几米远之后,云天明忽然又叫住了她,“少了五公斤,会发生什么?主宰真的能建立起永恒的十维宇宙么?”
  智子站住了,回头看着他,过了良久,凄然摇了摇头:“其实主宰也不知道,这是无法计算出来的,这是——未知。但总比无尽的重复要好吧?主宰总要试一试。”
  在那一刻,云天明忽然有些可怜起主宰来了,纵然是至高神一样的存在,面对宇宙大化,也无能为力,而必须战战兢兢,为自己的生存奋斗着,和他也没什么区别。
  宇宙本没有主宰,宇宙自身才是主宰。
  云天明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一切并没有那么糟,未来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是啊,一切从头来过,宇宙也从头来过,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化为虚无,但宇宙将仍然存在,他也仍然存在,组成他的每一点物质,每一个夸克都会以某种形式存在在新宇宙里,也许会另外组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他,为什么要灰心绝望呢?地球,人类,太阳系……一切的一切都是物质,而物质总会以某种方式重生的。
  主宰要试一试,这个宇宙也要试一试。机遇和危险永远是一体两面,一切都在无尽的变化之中,又何必执着于已经消逝的过去世界呢?就让自己的微躯随大化之流吧,飘到那永远没有尽头的新世界去吧!这难道不正是时间本身的意义——自由么?
  既然是“斜风细雨不须归”,那就不要再回去了,到那陌生的世界去吧……
  而正如智子所说的,如果第一次有意义,那么无限的重复也有意义。同样也可以说,如果第一次有意义,那么即使永远不再重复,一切都化为虚无,那一次仍然有意义。宇宙和生命的意义并不随重复而出现,也不会随着变迁而化为乌有。
  过去的世界,即使不再重复,也仍然在那里。即使从未被想起,也从不会被忘却……
  ……
  不知过了多久,智子走了,程心也哭着跑远了,关一帆追在她后面。云天明并不恨程心,但也没有挽留她的意思。不是他不能面对程心,而是他知道,程心不能再面对他。虽然她的行为可能确实会创造一个新宇宙,但她却不能接受一个毫无头脑,反复被人利用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见到她。不管怎么说,在这上亿平方公里的新世界上,他们会找到一个安全而舒适的地方,度过剩下来的六十多年的。
  而他,他的想法已经完全不同了,生活和爱的柔情再度充塞了他的胸臆。不是为了这个宇宙剩下的六十多年,而是为了那个未知的新宇宙。他对着大海伸出了手,如同摩西伸出权杖,在他的召唤下,一轮红日顿时从海上升起,照亮了黎明的天空。
  “这是新宇宙的日出……”云天明喃喃地说,轻轻搂住了艾AA,让旭日将第一缕的璀璨阳光洒在他们二人身上。
  【完】
  
后记
  《三体X》(原名《三体3-X》)这部同人小说是从2010年12月5日开始写作,到2010年12月22日完成。同时在水木清华科幻版和百度刘慈欣贴吧连载,花了17天时间,写了十万字左右。这是我迄今为止最长的一篇已完成的幻想作品,比《地球往事》长了两倍以上,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一部小长篇了。看在字数的份上,犹豫了半天,还是敝帚自珍,为这篇肤浅牵率之作写一篇后记,对这部作品的来龙去脉和笔者的一些想法略加说明。
  笔者几乎是一放下三体三这本书,就决心为云天明写一篇外传,因为老云实在是——太憋屈了。最初的构思只包括和艾AA的H部分,想给老云找点幸福以及性福(读者:是给你自己找吧?作者:……),但是一动笔,很多灵感和想法就源源而来。三四天之内,已经形成了故事的基本框架。但是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内容能写成那么大的篇幅,本想三万字内打住的,结果在大家的鼓励下,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写成了这么一条裹脚布。
  故事大致是由三部分构成的,第一部分是从云天明的视角对三体三内容的补充和再解释,第二部分是云天明和艾AA的爱情故事,这两部分基本还是依附于原书体系,第三部分是以主宰和隐藏者之战为主线的全新宇宙终极背景之下展开的故事,却已经逐渐脱离原书,自成构架了。这部分本来应该写得更短一点,点到即止,但却占了整个故事近一半篇幅,不免喧宾夺主,挂羊头卖狗肉了,幸好最后还能够及时收回来,没有写成很无趣的太空歌剧(读者:切,已经写成了!)。
  这部作品我差不多每天写五千字,随写随贴出,很多段落写完了就算,迄今我自己还没有从头到尾通读过,各种硬伤漏洞肯定是不少的。在整个过程中我尝试不同的风格和表达,时不时还恶搞一下,其实是很有伤整体的统一性的,真正写小说不应该这么写。不过希望大家理解,这篇同人的初衷是写成马亲王(祥瑞御免!)那样的吐槽体,并没有承担生命和宇宙终极意义的雄心。
  文中和大刘的正文有很多不相吻合之处,这是个人水平不够,也是同人本身的性质所限。很多疑似bug没法给说圆了,而一些设定上本来就有冲突之处,也未免顾此失彼,只能设法淡化或者避重就轻。比如说,小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太逆天的设定,如果三体这种层次的文明都能造出小宇宙来,那全宇宙说不定早被小宇宙瓜分了,所以为了说圆,必须将小宇宙的创造权归给极少数的高级文明,整个主宰和隐藏者之战都是在这个考虑下成形的,但这又和大刘的一些说法不符合,也只有不顾了。
  至于和云天明和艾AA的前世今生这个大家诟病很多的部分,倒并非笔者的琼瑶控发作,只是为了设法说圆水木上某君指出的BUG:如果三体人能掌握云天明记忆的话,那么云天明说小时候和程心编故事玩,那就无法瞒过对方了。为此必须设定云天明小时候还真有这么个女孩子,但平白无故出来个女孩子这种deus ex machina的救场也不妥当,所以还得和艾AA建立关系,而单纯和艾AA建立关系也显得牵强,所以还得请早领了盒饭的龙套接待女孩上场……所以你看,一个人犯了错,就得要无数人来补救,血的教训啊!
  很多读者不太喜欢云天明和艾AA的爱情故事,我个人觉得写的还凑合。我自己最不满意的反倒是歌者文明(天渊族)的部分。首先这个部分就不应该出现,宇宙中几亿万个种族,偏偏花落歌者他们家,未免太巧合了。如果是大刘绝不可能这么写,但作为同人之作,不能离原著太远,自己再编个宇宙文明出来,还得先介绍一番,大家看着也觉得没意思,创作经费有限,所以还是得请歌者出来救场(歌者:天生劳碌命啊…… 作者:妈的,让你个大loser当长老,还和女王合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具体描写上,总的来说还是太“拟人化”了,甚至不留神还有“王摇了摇头”这样的说法,虽然这类问题是难以避免的,但是毕竟可以写的更用心一点。我们看大刘原文虽然只有寥寥几页,但是每一个用词都是经过字斟句酌的,大有外星文明的神秘苍凉感,而我同人部分显得有些幼稚,透着一股奇幻的味道(其实很冤枉,我几乎从来不看奇幻的,顺便说说“王”的原型其实是《太空堡垒》第三部里的invader女王)。不过已经写成这样了,那也没有办法。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再全面修订吧。
  很多网友给了这部很不成熟的同人文以不切实际的过高评价,我看着也觉得飘飘然,便一直没有回复,但在此必须正式说明。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到自身的水平和限度,和大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大家评价比较高的部分,实际上都是依托在大刘作品母体上的再解释,这些部分大可以取巧,利用大刘作品中现成的元素,而看上去写的更漂亮一些。至于后来自己设定和构架的部分,虽然不能说太失败,但显然没有之前的那么成功。由于科学素养上的不足,很多严密精细而又大气磅礴的部分我是没法写出来的,只是有一点点文字技巧而已。在整个情节走向和架构上,正如水木上一位网友所指出的,大刘是开放性的,永远走向神秘的宏大和未知,而我却是收敛的,宇宙的广大令我不安,而时不时要回到人类主体性的寄托上,甚至搞一个俗不可耐的大团圆。最后的“海滩谈话”,几乎又回到《地球往事》的模式了,缺乏创造性,这个大概就是超一流作家和三流写手的区别吧。
  最后说一下这个标题的意思,三体3-X的意思当然是三体3的外传,X表示未确定(本来真的和SEX无关,不过大家都说有关,也就变得有关了)。在百度贴吧刊登时,因为觉得太繁琐,就改成了三体X,反正也可以视为整部三体的外编(为什么是整部?请看“尾声之后”)。
  不过无论是三体3-X还是三体X,都有一层隐含的意义是表示3x,谢谢。当然首先要3x大刘带给我们这么精彩的一套三部曲,陪伴我们度过了四五年的时光,并且也要预先3x大刘的下一部作品(祝nzg同志永远健康!争取再写十部三部曲出来!)其次我也要3x一位很热心的朋友,因为我在国外根本无法买到实体书,他在11月29日义务帮我扫描了三体三的全文并发给我,让我能第一时间读到这部书,否则至少还得煎熬好几天,这滋味可不好受。谢谢你,高同学!
  当然还要谢谢所有读过这部作品的网友们,你们的鼓励和反馈是我写下去的动力,让写作这些冗长而笨拙的文字也变得充满乐趣;而你们的批评也让我看清楚了自己能力的局限和水平的不足。如果还有下一部作品的话,我会努力改进的。
  就说到这里吧,不过还没有到说再见的时候,下面是番外篇【尾声之后】,不要走开哦。
  Isaiah(phenixus)
  2010.12.23
  
尾声之后
  《三体X》的“尾声”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充满了各种可能性。而“尾声之后”是在我写“尾声”的时候才自动跳入脑海的一个灵感,这个灵感无论从设定上还是描写上都缺乏严谨性,也跳出了整个小说预先设定的框架,虽然很有趣,但是从结构上来说应该舍弃。但是写作这部分内容的诱惑实在太大,同时又是对整个三体系列的一个回顾,所以还是忍不住动笔了。但它绝非正文的一部分,不喜欢这个过于戏剧性结局的读者可以选择忽略。——题记。
【公元前3500年 三体星系】
  大圆脸已经升上了夜空,一条条巨大的斑纹清晰可见。天球们懒洋洋地悬在大圆脸的边上。但是黄月亮还没有出来。祖娜骑着迅捷的翼兽苏鲁,掠过荧光闪闪的丛林上空,飞向高处的悬浮山。
  她掠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直飞到最高的山顶上。远远地已经看到卡沙修长的身影站在山巅,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身边匍匐着温顺的翼兽杜杜。
  祖娜一阵说不出欢喜,还没有等苏鲁落下,就一翻身跳了下来:“我看见你。”
  “我看见你。”卡沙向她温柔地一行礼,祖娜喜欢卡沙行礼的样子,又优雅又大方,和她部族中那些粗鲁的猎人完全不同。卡沙来自于另一个部族,他们在不久之前才迁到这边来,以前居住在南方大海边。
  卡沙是他们部族中的观象人,负责观察天体的运行。祖娜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处,但是卡沙说,在海边各大天体的起落会引起潮汐,因此他们部族有悠久的观察天象的历史。即使搬迁到了丛林地区,卡沙也仍然每天晚上都要到山上来观察天象。祖娜觉得他很神秘,充满了好奇,所以夜里经常借故溜出来,到悬浮山顶上去找他。
  卡沙朝她微笑了一下,说:“黄月亮就快出来了,你看!”他指着大圆脸边缘的一个地方,那里已经透出了些微微的橘黄色的光,随即黄月亮露出了一边,一道黄色的暖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天空,也披洒在二人的身上。祖娜悄悄地向卡沙看去,在昏黄的月光下,他年轻的面容显得格外俊朗。
  但卡沙却没有看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月亮,祖娜微有些不满,用尾巴碰了碰他说:“你天天看着它,那上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卡沙却对她说:“你看黄月亮的边上是什么?”
  “是……是火神星啊。”祖娜看了一会说。她很快发现,火神星和黄月亮越靠越近,几乎要碰到一起,祖娜有些害怕,说:“它们不会……撞上吧?”
  卡沙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脑袋:“真是一个傻丫头。”
  很快,祖娜也看到,当火神星和黄月亮交错时,它变成了黄月亮表面的一个黑点,从那黄色的圆盘上慢慢掠过。就连祖娜也被这奇妙的天象吸引住了。她想了想,说:“黄月亮离我们比火神星离我们更远,是么?”
  “远太多了,祖娜,黄月亮比所有的行星都离我们远。”
  “行星?”
  “天上会走的叫做行星,自身不动,只随着天球一起转动的叫做恒星。”
  “那黄月亮是恒星还是行星?”
  “这不好说,祖娜,从定义上它应该是一颗行星,它明显在天空运动着。但是它太大了,它比火神星远,比水神星远,甚至比武神星还要远,但是它看上去还是一个明显的圆盘,而不是一个点。而且它太亮了,我们部族中有一些智者推测,其实也是一个太阳,自己会发光,和我们的太阳是一样的,但是比我们的太阳要远得多,所以看上去比我们的太阳要黯淡多了。”
  “那么它也围绕着我们的大地转动么?”
  “黄月亮?不,按照我们部族的天象学说,它围绕着太阳转动,更确切地说,它和太阳相互围绕着对方转动,就像这样。”他双手各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彼此绕着转了起来。
  “嗯,像两个……相亲相爱的人。”祖娜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在我们部族的神话里,太阳和黄月亮就是一对相爱的情侣。”
  祖娜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喂,你说他们有没有孩子?”
  “什么?”卡沙没明白。
  “太阳和黄月亮,他们有没有孩子?”
  “傻丫头,你又异想天开了,真是……”忽然笑容僵硬在卡沙的脸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你怎么了,卡沙?”祖娜纳闷地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很偏僻的神话,据说太阳和黄月亮真的是有一个孩子的,那就是……小红星。”
  “小红星?”祖娜没听说过这颗星星。
  卡沙指了指天空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颗黯淡的红色星星,比一般的星星都要暗,在黄月亮的光芒中几乎都要看不见了。
  “这就是小红星么?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啊,为什么说它是太阳和黄月亮的孩子呢?”祖娜奇怪极了。
  “是的,一点也不起眼,但是小红星很特别,它在天空中以非常非常慢的速度移动着,比任何行星都慢,但是却仍然在移动。它在我们部族古老星图的位置和现在的位置完全不同。所以它既不是恒星也不是行星。它离我们应该非常非常远,比黄月亮还要远,几乎要到恒星天了,但是它仍然没有离开太阳和黄月亮的周围。我们部族的神话说,它犯了错,被赶出了家,所以在外面徘徊,每十万年绕着太阳和黄月亮转一个大圈,却不敢回来。”
  “那它也太可怜了,”祖娜感叹说,“为什么不让它回来呢?”
  “如果它回来的话,就糟了,”卡沙笑着说,“它会毁掉太阳和黄月亮的爱情的。”
  “我不明白,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在我们部族的神话中,所有的天体都彼此相爱,它们都想聚在一起,但那样的话它们就不能转动,照亮大地了,所以造物主把它们彼此分开,让它们的爱有层次和节制。如果小红星是太阳和黄月亮的孩子,当它回来以后,太阳和黄月亮会争夺它的,它们都想让它绕着自己转,那样的话,太阳和黄月亮就不能再相互旋转,跳对称之舞了,它们会争吵和打架,而且小红星说不定会撞到太阳或者黄月亮上,那样天体的秩序就被打乱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忽然苏鲁和杜杜嘶叫了起来,祖娜和卡沙楞了一下,回头向两头翼兽看去,以为他们在打架,不过却看到他们朝着黄月亮的方向警惕地叫着,他们看向黄月亮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到。不过翼兽有时候是会发一些癫的,所以他们也没太在意,祖娜训斥了几声,翼兽们就不叫了。
  祖娜拉起了卡沙的手,温柔地说:“再给我讲一讲太阳和黄月亮的爱情故事,好么?”
  卡沙却发现,眼前的女伴比起黄月亮来,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不如我们讲一个祖娜和卡沙的故事,好么?”
  祖娜羞涩地笑了,对方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几分钟以后,这一对新的情侣就骑着翼兽,共同翱翔在夜空之上,他们彼此追逐嬉戏,越飞越高,就好像要飞到大圆脸上,飞向黄月亮上那样。
  但他们不知道,刚才翼兽们发现了什么。有一点银光从他们背后飞过,又借着黄月亮的光照掩饰了自己,然后直飞向天空,比他们飞得都要高,飞向那比大圆脸、黄月亮和小红星都更远的世界。
  那个四光年以外的世界……
【1964年 北京中南海】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俯身在宽大的书桌前,一手拿着老花镜,饶有趣味地读着面前摊着的一份报告,不时地微点着头。报告的第一行印着“外星文明探索技术突变可能性研究报告”一排字。老人读完了之后,从笔架上拿了一支笔,龙飞凤舞地写道:
  “简报已阅。人家已经向地球外面喊话了,外星社会只听到一个声音是危险的,我们也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样它们听到的才是人类社会完整的声音,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这个事情要做——”
  他还想加上“要快做”三个字,但是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来,眼前一亮,笑着说:“恩来啊,你来的正好,快来看看,这份报告很有意思。”
  一个略有疲态却仍精神奕奕的清矍老者走了进来,拿起桌上那份报告扫了几眼,笑了笑说:“这份报告有意思,时代日新月异啊,我年轻时去法国读书的时候,看到凡尔纳的科学小说还觉得稀罕得不得了,现在可好,美国佬都正儿八经找起外星人来了。”
  “咱们国家也应该有这样的全局思维,不能老跟在人家后面嘛,咱们也应该建一个自己的基地,去找外星文明,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红岸”!这虽然是一步闲棋,可是意义是很重大的。我想过几天找郭老、学森同志他们开个会,讨论一下这个事。你看怎么样?”
  “主席啊,好是好,可是预算方面……”清矍老者面露难色。
  高大老人不以为意地说:“我也知道财政困难,不能大搞,这样吧,先拨个一亿你看行不?”
  老者苦笑了一下,将手中的一份文件递给了高大老人:“主席,你先看看这份财政预算报告吧。”
  高大老人接过报告看了起来,慢慢地,他的笑容凝固了,僵硬了,最后变成了一声叹息:“唉,到处都要钱,五年计划要钱,军队建设要钱,两弹一星要钱,连江青搞样板戏都跟我要钱!偏偏这件事上拿不出钱来……这样,你看把这几个厂子的建设缓一缓行不行?”他指着预算报告上的几行字说。
  清矍老者皱起了眉头:“主席啊,现在国家工业发展很需要用电,这几个厂子是急需的啊。”
  “这样啊,那我再看看……”高大老人叹了口气,把财政预算报告翻来翻去,想找出什么地方可以省下来的,却怎么也找不出来合适的。
  清矍老者看着有点不忍,说:“主席,你要搞外星探索基地就搞吧,少了那几个厂子中国也不会转不动,等人大讨论以后,我让国务院重新做一份报告。”
  高大老人却没有点头,又低头思索了半天,却猛然一挥手:“算了算了!总不能为了都不知道有没有的外星人耽误国家的工业化嘛,这样,基地就先不搞了。那几个电厂一定要好好办起来!”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报告的最下面一行字上,那里,“娘子关火力发电厂”几个字正赫然在目。
【1969年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屋子后面的空地上,放着一个盆子,盆里放着半盆清水,一个穿着绿军装的年轻姑娘站在边上,小心翼翼地从手里的一个墨水瓶里倒了一些墨汁下去,顿时,清水被染得乌黑一片。太阳倒映在水盆中,仿佛是黑暗中的光明,变得一团苍白,只能维持自身的影像,却怎样也照不进黑水去。
  “这黑暗的时代啊……”叶文洁暗自叹息着,忍不住又想起了两年前惨死的父亲,心里一阵酸楚,赶紧收敛心神,聚精会神地盯着盆里的太阳看。
  她正在盯着盆子出神,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下,叶文洁浑身一颤,回过头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站在她背后:
  “文雪!吓死我了,你怎么一声不吭站在我后面?”
  “姐,他们在找你呢,你不上工,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
  “嘘,”叶文洁忙把妹妹拉到一边,“别跟别人说,我在观测太阳黑子呢。”
  “什么?太阳黑子?”叶文雪叫了起来,“你不怕别人说你是——”她压低了声音,“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啊!”
  “所以我才一个人在这里观测嘛,照理说,今年还没有到爆发周期,可是你看,最近黑子活动特别频繁……”
  “行了行了,你还以为你是天体物理的研究生呢?”叶文雪不以为意地说,“在这鬼地方,连起码的仪器都没有,用一盆墨水能观察出什么来啊?再说,就算观察出来也没用,这年头,知识越多越反动!爸爸就是个例子,你别惹麻烦了。”
  说完,她一脚把盆子踢翻了,墨汁水流了一地。
  “文雪,你!”叶文洁恨恨瞪了妹妹一眼。叶文雪见姐姐真的火了,一扭头跑了。
  叶文洁望着地上的一片黑渍发怔,仿佛太阳黑子落到了地上,它越来越大,似乎要将整个大地吞噬……
  叶文洁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四十五度角仰望苍穹,喃喃自语说:“除了神,谁能来拯救这片被黑暗和肮脏玷污的土地呢?”
【1979年 越南凉山】
  炮火声在远处隐隐响起,硝烟和火光照得天际微微发亮,但是这片黑暗的丛林却仍是一片寂静,战争如同发生在另一个宇宙一样遥远。远处信号弹的强光也无法透入林中。
  事实上,对于这只褐蚁来说,战争就是在另一个宇宙,它的世界仅限于一百米范围内这片丛林的一个小小角落,除此之外世界其他的部分对于它来说都是不可理解的。
  如同能用人类的情绪来形容的话,那么褐蚁可以说很高兴,因为在刚才的夜间巡逻中,它刚刚发现了一只死去的蜜蜂,够它的族人吃两天的了。现在它正匆匆赶回它的王国,去通知同胞们来享用这顿丰盛的宴席。当然,事实上它并无情绪,只是依照本能,被一股盲目的生命之力推动着匆匆前行。
  就在这时,一个它不可想象的巨大物体忽然压了下来,将天空和周围的一切都遮蔽住了,但褐蚁并未感到太大的压力,它恰好在那个巨大物体的一条缝隙处,没有被直接压到。它继续前行,很快用触角感觉到了前面异样的“地面”,但它没有多想,随即爬了上去。
  “地面”移动了,带着褐蚁继续前进,动一下,停一下。褐蚁感觉到了“地面”的奇特震动,它的神经结发出了危险的信号。它不安地四处乱爬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地方下去。
  但还没有等它找到可以离开这个物体的方向,从旁边已经传来了一个虽然压低了,却仍然清晰可闻的声音:“大史,你说前面真的有敌人么?”
  “闭嘴!”他所在的那个物体简洁地回答道。
  “这黑咕隆咚的——”
  一记尖锐的枪声回答了那个问题,也中止了那个声音,那个旁边的物体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下了。
  “操!”那个叫大史的物体发出了怒吼,朝着对面的方向开枪了。一刹那,不知道从哪里扔出来一个照明手榴弹,强光和爆炸中,旁边和对面的十几个物体都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他们纷纷开火,枪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寂静的丛林,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子弹横飞、硝烟弥漫的修罗场。
  中越双方的各一支小分队,在这里短兵相接。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渐渐稀疏了下去,敌人的火力被压制下去了。剩下的七八名战士们一步步推进,端着枪围住了一处半人高的灌木丛,那里传来了一些可疑的悉悉索索声。
  “诺松……诺松……排长,那句要他们投降的越南话怎么说来着?”大史问。
  “诺松空叶,牙得以!”
  “对对,诺松空叶,牙得以!”
  战士们叫喊了几句,并拿手电筒来回照着。终于有回应传来,对方发出了表示投降的声音,并举起了手。两个物体在灌木丛中向外移动着,很快就出来了。很奇怪,那是两个白色的物体。
  如果让褐蚁来判断的话,那两个物体只是一种黄中带着黝黑的颜色,有的地方还有些淤青,但是从战士的角度来看,它们却非常洁白,白得耀眼,白得夺目,白得几乎令人停止了呼吸:
  那是两个高举双手,一丝不挂的裸体女人。虽然瘦弱,虽然肮脏,但显然是年轻的姑娘。
  一只手电筒掉在了地上。年轻的战士们目瞪口呆。
  只除了大史,女人的裸体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视觉的障碍,他一直在留神观察后面的情形,忽然他端起冲锋枪,朝着那几个女人身后的灌木丛一阵扫射,随即,几声惨叫传来。
  其他几名战士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另外两名利用裸体女人遮挡自己,企图趁间隙伏击的越军枪手被干掉了。
  大史刚才没有时间分辨和避开那几个女人,她们也中了枪,躺在地上呻吟着。鲜血从她们身上汩汩冒出。
  大史还不放心,走到灌木丛的另一侧去搜查,战士们拿这两个受伤的女人束手无策,商量了几句,最后只好决定先当俘虏带回去。但这时候,一个胸部中枪的女人抽搐了几下,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女人似乎也昏迷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小战士犹豫了一下,低头去检视她。
  那个女人的腿忽然一扫,毫无防备的小战士便跌倒在女人身上,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女人已经从他手上夺过了冲锋枪,对着他就是一枪,小战士愕然倒下。女人靠在地上,已经毫不停留地对其他战士们扫射了过去,胜败易主,猝不及防的战士们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女人带着复仇的血腥快感,兴奋地站了起来,其实她只受了点轻伤,身上的血污都是同伴的。但她立刻感到了身后的不祥动静: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大史扑了上来。女人身子一闪,想躲过去,但还是被大史压倒在了地上。两个身体扭打在了一起。大史想夺下女人的枪,但女人死死地抓住,不肯放手。
  这是生与死的较量,但从远处看来,却像是爱的缠绕。
  忽然,一声枪响,大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血从他的肚子下渗了出来。
  女人大喜,想要推开他,但一时却推不动。大史没有像影视作品里那样马上死去,而是慢慢掏出了一把匕首,缓慢而沉稳地对准了女人的喉咙刺了下去。女人惊慌失措,竭力挣扎,却被像山一样的大史压着,动弹不了。她又乱开了两枪,把大史的肚子打得稀巴烂,她甚至能感到大史的肠子淌到了她身上,但大史还是没有死去,他的手颤了两下,似乎已经拿不稳匕首,但随着一声虎吼,最后还是将那把匕首狠狠地插入了女人的颈动脉。
  顿时鲜血狂喷,女人的眼睛瞪视着大史,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头别向一边,死去了。
  大史也没有能再站起来,那一刀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在这个减少了五公斤的宇宙中,他已经不可能再多活一分钟。他不可能再结婚生子,不可能在二十年后的大都市里追捕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不可能在三十年后夺下斯坦顿上校的雪茄,制定出举世震惊的“古筝计划”,不可能陪伴罗辑飞向美国的联合国总部,更不可能在冬眠两百年后,成为罗辑的第一个听众,聆听那广漠宇宙中的深层奥秘。
  不知怎么,大史觉得一阵轻松,似乎卸下了许多艰巨的任务一般。
  “死在娘儿们身上,也不枉了……”史强意识朦胧地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动了。
  丛林又恢复了沉寂。褐蚁感觉到了物体的变化,它终于从那个物体上爬了下来。但又徘徊着没有离去,它在那个物体和他身下的另一个物体上来回爬了许久,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令它感到了从生命深处传来的兴奋,它不知道这些物体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但是它确定了一点:
  这些巨大的物体将成为它和族人的食物。
  微感了绪了面                                                                                                                        
【1983年 北京紫竹院公园】
  暮色苍茫,竹林摇曳,深秋的湖水一片凝紫。寒星乍现时分,一个银色的光点像星星那样出现在夜空中。但是快速的移动和变大却表示它绝不可能是一颗星星。它在离地面一百多米的空中寻觅着,朝着下方缓缓降落下来。但是公园中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没有人见到这位神秘来客的拜访。
  但此时,在不远处一座假山的山洞里,一些暧昧的声响传了出来。
  “秀秀,你好美……让我……不是……就一下……”
  “干什么,耍流氓你,讨厌……嗯……轻点儿……”
  显然,这是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
  正当这两个人意乱情迷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了过来,他们惊愕地抬起身子,已经来不及了,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冲了进来,三四把手电明晃晃地照在他们身上。男青年还没有说话,就被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衣衫不整的女青年羞耻地捂住了脸,呜呜地哭了出来。
  五分钟以后,公园派出所:
  “叫什么?”
  “呜呜……”
  “哭什么,问你话呢!”
  “程秀秀……呜呜……”
  “你呢?”
  “张援朝。”
  “你们俩什么关系?”
  “恋爱关系。”
  “恋爱关系?公园关门了不走,躲在山洞里干什么?”
  “我们干什么,你管得着么?”张援朝气鼓鼓地说。
  “哟,我们管不着,谁管得着?告诉你,现在可是严打期间,从重从快知道么?你们这种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小青年,就是严打的重点对象。上个月有个像你一样的,就是在电车上摸了一下女同志的屁股,你猜现在怎么了?流氓罪,枪毙!”
  “不是,同志,我不是那意思,”张援朝软了下来,“我们真是恋爱关系,马上就结婚了,这不没房子么,所以……通融一下,通融一下……您抽烟?”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来。
  “一包烟就想收买我们人民警察?告诉你啊,没得商量!”
  张援朝还是把烟递了过来,烟盒子下面有一张露出一点点的十元钞票,警察接了过来,看着有点意动。但还没有说话,一个中年警察却走了进来,问道:“你们干什么呢?”
  “所长,”警察忙把烟和钞票揣进兜里,迎了上去,“这不抓了两个搞对象的小青年么,在山洞里那个……我看罚点款,放了得了。”
  “那来的正好!”所长很高兴,“局里正愁严打指标完不成呢,赵局长刚给我打电话来着,赶紧送过去吧。”
  “不是,我们谈恋爱呢,你们凭什么严打我们啊!”张援朝一看急了,叫了起来,“你们太不像话……”一个警察去拉他,被他撞了一下。
  “大家看到了:耍流氓,袭警,态度十分恶劣!”所长威严地说,“带走!带走!”
  在张援朝的抗议和程秀秀的哭泣声中,他们被带走了。正当他们被带出门的时候,另一个警察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进来了:
  “所长,你看,在长椅上发现一个弃婴,身边还有一个奶瓶和一千块钱。”
  众人都向那婴儿看去,就连出门的几个警察也停了下来,程秀秀泪眼朦胧,望向那个小小的婴孩。
  “这小娃娃挺可爱么!”所长捏了捏婴儿肥嘟嘟的脸,惊奇地说,“还有那么多钱!顶我一年的工资了。不知道是哪个作孽的妈生的,唉,现在这社会风气,乱七八糟,你说不严打怎么行?”
  警察们纷纷感慨着。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所长感叹了一阵,忽然想起来,催促门口的几个警察,“局里等着要人呢,这孩子的事……小李你处理一下吧。”
  程秀秀被押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回头看看那孩子,虽然她在恐惧之中,心中仍然升起一股母性的怜爱。当然她什么也做不了,那孩子和她毫无关系,以后也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所长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那娃娃是男的女的?”
  “这么粉妆玉琢的,显然是女娃娃啊,将来肯定是个漂亮大姑娘。”抱着婴儿的警察随口说。
  另一个警察却颇具实证精神,他掰开婴儿细嫩的双腿,看了看裆部说:
  “是男孩,所长!”
  似乎是要给这句话做一个佐证,那个小小的器官神气十足地抖了两下,蓦然间射出一股金黄色的尿液,飞溅到正凑近观察他的那个警察的脸上。
  “哎哟!妈的!”
  ……
  在窗外,那点银光悄悄地飞走了。在银光的内部,微型电脑的计算得出了一个结论:在这个少了五公斤的新宇宙中,无论在任何意义上,创造它的主人已经不存在了,不,应该说从未存在过,将来也不可能存在。
  但是它仍然要完成它的使命,在这个新世界找到合适的对象传递上一个宇宙的信息。它在这个宇宙中漂流了亿万斯年,为的就是要完成这个古老得比宇宙本身还要古老的使命。那个不存在的主人交给它的使命……
  三体星系已经面目全非,三体人和它们的整个生态系统也被另一种低熵体所取代。但是太阳系和地球仍然在那里,粗一看来,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和它储存器中的海量信息相对比,已经有太多的细节不同了。有些人从未出生过,有些人早已经死了,即使还存在者也面目全非……但这些对它毫无触动,它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既定的使命。毫不犹豫地,记忆体转向了下一个可能的目标:
  云天明。
【2005年 云天明的家】
  7点钟整,随着熟悉的音乐,“新闻联播”的画面准时出现在电视荧屏上,云天明从沙发上弓起身来,紧张地盯着前面,那两位全国人民都非常面熟的主持人微笑着报出了今天的节目摘要:我党保持先进性教育工作持续深入开展,成果显著;神舟六号载人航天飞行圆满成功;伊拉克发生自杀式炸弹袭击,炸死多名美军士兵……
  云天明又换了几个台,不是转播新闻联播,就是播些动画片,电视剧什么的,一切如常。云天明放心了,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
  “那件事毕竟没有发生。”云天明想着。
  “那件事”就是指上个宇宙的这个时刻,全中国——不,全世界——的电视台都只播放一条新闻:三体人要入侵了,地球进入危机纪元。云天明的潜意识里一直担心此事会在这个宇宙中重新发生。当然他知道,这个宇宙中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红岸基地根本不存在,叶文洁当然也不可能利用太阳发送信号。实际上,据他查到的消息,叶文洁已经在十年前去美国定居了。在那里她说不定会碰到伊文斯,不过以他俩个人的力量,加起来也做不了什么。
  话又说回来,虽然有记忆体的报告,毕竟他没有亲眼见到三体星系,也不敢确定那些古怪的三体人会不会仍然在那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正拉起一支舰队,浩浩荡荡,杀向地球。谁知道这一切会不会突然发生?自从和记忆体发生联系后,几乎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比如说,尽管姓名、年龄、家庭和身份背景都不同,但记忆体仍然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就是云天明。组成云天明受精卵的那些物质也仍然是组成他本人胚胎的物质。他和云天明具有跨宇宙的同一性。这有谁能够相信?可这却是事实。
  但无论如何,目前来说,这个宇宙、这个地球的危机纪元不存在了。其实他并不真的相信危机纪元可能出现,但是记忆体向他灌输了太多的过去那个宇宙的信息,而那个宇宙、那个地球和这个又是如此相似,和现实世界重叠起来,他的头脑中都有些将早已消逝的历史和现实混淆的倾向了。
  “没错吧,早跟你说了没事的,历史已经改变,那件事不可能发生。”忽然,一个轻柔甜美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云天明一惊回头,一个衣着暴露、风情万种的年轻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背后,向他微微一笑。
  “你……你怎么又出来了?快、快回去,让我老婆看到那可怎么办?”云天明有些惊慌地说。
  “放心吧,尊夫人出门还没回来呢。咱们还可以再相处一会儿……”女人挑逗地说。
  云天明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给人看到就麻烦了,当成日本女优武藤兰在我家里……那真成国际新闻了。”
  那位读者都应该非常熟悉的女人发出了格格的娇笑声:“你啊,还是跟上个宇宙一样,那么拘谨……”
  “在这个宇宙中,程心也没有了,艾晓薇也没有了,关一帆还没到出生的时候……我也对过去没有任何记忆了,只有你智子还依然故我,活蹦乱跳的。”云天明叹道。
  “那就得感谢你上辈子的梦中情人喽,谁让她那么博爱,一定要把我的数据复制到记忆体里去呢?”智子得意地眨眨眼。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怂恿她复制你想干什么,”云天明苦笑着说,“这也是主宰的命令,它想让你到另一个宇宙中去继续为它服务。”
  “答对了,”智子说。“可惜主宰也不是以前的主宰了,虽然降维之战仍然发生了,但是我和它之间再也无法建立起信息通道。主宰重生后没有了记忆,它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没法去小宇宙找它,所以还是来找天明哥哥你了……”
  “天明哥哥!?你比我大两百多亿岁好不好?再说了,上个宇宙中你不是叫我主人的么?”
  “怎么,天明哥哥喜欢女仆么,真坏!”智子妩媚地说,“本来我仍然要听你命令的。可是天明哥哥,你核心遗传物质中也有3%来自于其他的地方,并非和以前完全等同,又没有了以前的记忆,严格说来,你也不是云天明本人了,所以嘛,我自然无需服从你了。”
  “那你这些年还留在我身边干什么?”
  “我还没有完成使命啊,我要向这个宇宙的人们传达上一个宇宙的信息。”
  “那就去联合国,去美国,去欧盟,去北京也行,有很多人可以找。干嘛非在我这个穷乡僻壤呆着?”
  “可是你的梦中情人给我的命令是,传递记忆时不能打乱这个宇宙中文明的自然发展,这可就两难了。除非到了宇宙末日,否则说什么都会改变历史进程的。”
  “那你要怎么办?”
  “没办法,只有先呆着了。本来呢,我是想要把你改造成永生之躯,去继续寻找这个宇宙的隐藏者的,不过我只有虚拟的数据复制体,没有足够能量,这个地球上也没有多少能量能让我吸收的。恐怕等你死了,我都凑不够1%的能量。不过没关系,我会设法把你的数据体保留下来,过几万年有机会的话,还是会让你复活,以便为主宰的千秋大业出力的。”智子一本正经地说。
  “#¥¥#……%%@……”云天明无言以对。几年前,智子刚刚随着记忆体出现的时候,他觉得她简直是天使,一个别人都看不见摸不着,只悄悄属于自己的美女,满足了每个男人都会有的幻想。但是不久后他就发现,这女人简直是一个魔鬼,现在他更进一步知道,和这女人比起来,每一个魔鬼都是天使了。
  他拿着遥控器乱按着,按到了不知哪个省的地方新闻台,里面出现了一张他熟悉的面孔:“XX大学青年学者XX(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隐去真实姓名)涉嫌抄袭事件目前持续升级中,XXX表示,抄袭纯属子虚乌有,是因为指控者不清楚具体情况所致,本台就此事采访了著名学者、文学评论家王XX教授(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隐去真实姓名)……”
  “真想不到罗辑混成这个样子。”云天明叹了口气,无论前世今生,他和罗辑都从未谋面,不过当他知道上个宇宙罗辑的那些事迹之后,一直很景仰他。在这个宇宙中,罗辑除了姓名不同,前半生和过去很接近,是个吊儿郎当的青年高校教师,但是他恐怕注定等不到生命的转折点了。
  庄颜的生命轨迹也改变了,现在她叫刘XX(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隐去真实姓名),是全国知名的荧屏玉女,正常情况下,她和罗辑的一生恐怕不会发生什么交叉了。
  “对了,你怎么不去找罗辑?你和他也打过不少交道吧?他应该比我强多了。”云天明问。
  “那还用说,从我还没有人形的时候,就天天盯着他,直到威慑纪元终了……不过他还是不能和你比。你怎么说也是人家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人家自然第一个找你了。”
  “喂,我什么时候成你生命中什么男人了,还是第一个?”
  “你忘了,人家的身体是根据你头脑中的形象创造的,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女人,你当然是我第一个男人啦,嘻嘻。”智子说。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继续看着新闻,新闻里罗辑正和指控者论战不休,他想罗辑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过完热闹精彩而又平平淡淡的一生,总比肩负起一个沉重得无法负担的责任,还要背上一百多年来得好。
  “那么章北海呢?这家伙换了个名字,不也还存在么?他也是不逊色于罗辑的强人。”云天明又说。
  “我对逃亡主义者没兴趣,”智子笑嘻嘻地说,“何况章北海就知道爱国,没半点怜香惜玉之心,说不定要把记忆体上交给党中央剖开来研究呢!人家就是喜欢你嘛!”
  “而且天明哥哥,你的大脑与众不同,”智子又接着说,“上个宇宙中,你在大学时就发明了绿色风暴,这说明你想象力非同凡响。要是一般人,当初在三体人那里都无法熬过去的。相信我,天明哥哥,你是真正的天才。这个宇宙中你的成就不是又证明了这一点么?”
  “天才?那你应该找丁仪去!”云天明赶紧说,“他现在叫什么?李X(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隐去真实姓名)吧,头脑一样的好,而且和上个宇宙中一样风流,据说有好几个情人……你去的话,他不定多欢迎你呢。”
  “我需要的不是丁仪那种天才,而是你的这种。十个丁仪也看不透隐藏者的骗局,但是你可以。其实你的理论理解力虽然不如他,但是创造力和想象力就要超过他,只要再开发一下——”
  “免了免了,”云天明赶紧说,“上辈子我被三体人和主宰开发够了,这辈子我宁愿当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嘻嘻,现在全国可都知道你。我说,你这些遗传物质隔了一个宇宙再重新组合起来可不容易,你也应该为上一个宇宙做点事了。”
  “你是说……”
  智子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
  “写下来吧,天明哥哥,把这一切都写下来,告诉人们上个宇宙发生的一切,等到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人们会发现其中的真谛的,这样我也算是完成使命了。再说,这不是你的专长么?”
  “写下来?怎么写下来?”
  “你是写什么的,就怎么写下来嘛。”
  “写成小说?科幻小说?”
  “你也可以说是回忆录啊,但人们总是会当成科幻小说的。不过将来有一天,当他们发现宇宙深层奥秘的时候,会理解你的真意的。”
  云天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想想这还真是一个好主意。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写下来呢?这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人类的爱与恨、人性的傲慢、个人的责任、宇宙的命运……也许它将长久流传下去,这个宇宙的人类都会从中受益的。
  一瞬间,云天明下定了决心:
  “好,我写。”
  “那我们说定喽,天明哥哥,不,刘XX先生(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此处隐去真实姓名),嘻嘻,有什么细节可以随时问我……”
  智子微笑着向他眨眨眼,然后忽然消失了,只有银铃般的声音还在房中回响着。她本来也只是一个投射的三维虚影,没有实体存在。
  此时,云天明心潮澎湃,内心一时被写作的激情所充满,灵感纷至沓来,首先是标题,然后是结构和内容都自动跳进他的心中。他深吸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然后在空白的文档上,郑重地打下了“地球往事”四个大字,想了一想,又在下一行键入了几个小一号的字体——“第一部:三体”。
  【全文完】
  
补记
  这个版本是连载的《三体X》的全面修订本。增加了“楔子”部分,修改了原文前后一些不一致的地方及部分问题漏洞,进行了简单的章节划分,对许多文字上进行了润色,并且根据网友的建议,改动了一些小的情节,比如将云天明喝的饮料从可乐变成“绿色风暴”,又如最后交代了两句章北海。总的来说,由于时间精力和水准的限制,大的改动不多,大概不会有质的进步。
  正如“楔子”中所说,这部作品写作的初衷,只是希望和大家一起在三体系列的宇宙中多逗留片刻,在三部曲的余晖之中,继续这个已经完结的故事。终于也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感谢水木fengziying同学做的精美pdf版本和撰写的前言,为拙作增辉不少。正是因为fengziying同学和其他网友的热情支持和鼓励,才让笔者终于下定决心去整理和修订这部极不成熟的作品。希望不会让大家太失望。
  Isaiah(phenixus)
  1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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